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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自己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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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了地图,出门去找Wallace House。头一天吃饭的热闹街,只有两个路口长,再往南,房子就不在路边,弯一条小路,隔一块草坪。车不多,行人也少,雪很急,打得眼睛睁不开。我怀疑走过了,远远一个男人走来,想好要问他,站在那里等,他双手插兜,缩着肩膀,过马路那边去了。四下望,再没别人。这才看到天地白茫茫。见过一万次,永远记得,还是震撼。意识即刻醒来,不知如何是好。转而吃惊于自我的执拗:怎样都无法敞开心胸,让雪飘进来,让交响乐把我带走,让灵魂舞蹈,在这盛大的神迹跟前——美像是一种侵犯,越是震动,就把自己攥得越紧,只听见脑子里机器声隆隆。

有两次真正迷路,过后都很怀念。警醒到动物的级别,无所指的恐惧近似狂喜;又像把过去丢了,空空飘在原点,没有惯性,没有目标,什么都可以发生。在几个惊恐的瞬间,真切地感受到逃离的诱惑。毫无前兆离家出走的故事,其实令人欣慰;当然很快就难过地想到,下文一定狼狈不堪。人生真的可以辽阔?平常偶然想到,心中一凛,随即不相信,怎样都不过是四维时空里的一条线。理性是多么扫兴又自负的东西。

但是也不好意思刻意走丢。来密歇根之前在二姐家住了几天,约莫走熟了,自己出去散步。午后阴天,知道不能走远,还是踏上了陌生的小路,以为只要方向不错,总能找回来。房子越来越少,树木格外高大,大片草坡上下起伏,算是山上吗?连跑步的人也没有了。细雨落在睫毛上,鼻尖儿冰凉的,站定了深吸一口气,清冽里面一丝微微的铁腥气。斯坦福这地方,好像尤其让人想起,美国是一片新大陆,自然的馈赠才刚启封,用之不竭,毫无疲态。关于宇宙与人类的想象从四面八方涌来,下意识就要抵抗,觉得是知识在压迫生命。往外看,往外看,天低地远,大朵紫灰的雨云,温柔地抚在无际的草场上。翠色铺开了,润软了,簇新娇艳,欣欣然托上去。我到底还是打不开,万物怡然自洽,只有自己是多余的,眼里一粒沙。至少这份自大,是一粒揉不碎的沙——在心里笑出声音来。

终于承认迷路。一辆浅蓝色的老式轿车飞驰而过,在远处始终不消失,终于像米粒儿一样小,眼睛疲惫了。我想原路返回,也不是很有信心。没有手机。没有人。身后20分钟之内没有建筑。只好往前走,大路朝天原来是这样,让人不知所终,又充满力量。

先看见马。右前方的草场上,稀稀落落大概几十匹。本来看不清,想也可能是牛,忽然一匹黑马奔跑起来,我不由得站住,那身姿只在电影里见过。电影是走不进去的,在陌生地方观景,总觉得伸手就能摸到屏幕。往前几步,左手边一个散沙铺地的敞院儿,深处一座木板房子,连着一列白墙,大概后面是马厩。一个健硕的女人穿着高筒雨靴,抚着一匹骏马,跟另一个矮一点的女人说话。那匹马深棕色,油亮亮,没一丝杂毛,这时候歪垂着头,有点懒洋洋的,仍然非常骄傲。马是这样美,又毫无媚态。我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定定神,提醒自己,这是圣诞与新年之间的一天,她们也许刚在屋里喝过一杯咖啡—就像是亲切了一点。

Wallace House小小的,是想象中的北欧住宅样式,高坡屋顶,老虎窗,粗厚的墙体,围着烟囱团在一起,在大雪中敦实安稳。里面也是家庭格局:单扇木门,玄关很窄,几乎没有门厅,过道正对楼梯;左边关着门,右边是大起居室,半圈儿长沙发椅,几只单人沙发,中间一张原木大方几。一个胖嗒嗒的中年女人走下来,苍白又似乎浮肿的脸上没有表情,我笑着,同时觉得这笑容令她、因此也令我自己厌恶,来不及收回,只说我是新来的fellow,约了Charles。她说,你一定是—?我说,是的,刘天昭,你可以叫我“Tian”。她伸出手,说,很高兴见到你,Tian,我是Patty—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我想你早了5分钟。

Patty是秘书兼接待员,工作台就在二楼敞厅。楼梯口站着另一个女人,非常高,又健壮,穿着浅灰色小西装,令人替她紧张;大概三十几岁,脸上已经松弛,显得五官更大了,有点像戴安娜那样的发型,可是并没增加多少柔媚。她卖力地笑着,说,你一定是Tianzhao,我是Birgit,是这个项目的副主任,我们通过很多邮件——欢迎来到安阿伯!说着伸开双臂跟我拥抱。我有点缓不过神,再看她眼睛锃亮的,脸都有点红了,大概是非常害羞的人,那一种临时而炽烈的热情。松一口气,又不知该说什么,就弯着眼睛笑。她噔噔噔跑回办公室,一会儿拿了文件夹出来,看我正给Patty填表格,拍我的肩膀说,等你见过Charles,来找我一下。说完又笑。

Charles办公室门开着,Patty敲了他的门,才让我过去,又敲门,他才抬起头,从桌后站起,轻轻伸开双臂,微笑着走过来。那笑容有点真切,又像是礼仪,过于恰到好处了。大概这拥抱让他很不舒服,我的大衣上还有雪。他回到座位,扑扑衬衫,说,请你把大衣脱下来,挂在门口。我窘迫极了,一阵热火烧上来,脸必定红了,后背觉得痒。整栋房子都铺原色厚木地板,走起来嗵嗵嗵地响。门口衣架上,扣着一顶棕色呢绒礼帽,挂着一条米色格子围巾,一件黑色羊绒大衣,大毛领子,棕黑色的长毛一根一根顺着,丝滑油亮,屏息宁静,有一种毫无敌意的傲慢。Charles个子不高,肚子很圆,红彤彤的小肉脸儿,戴金丝边儿眼镜,系领结,很像是非常热爱生活、更加热爱自己的人。

他很直接,问我希望从这里得到什么。我处在语言焦虑中,只按申请书的说法,说希望了解社会运动理论。他又说,你可以放开一点想,任何事情都可以,我们支持你做任何事,不必与新闻有关,比如Alex现在在写小说,James跟计算机系的学生合作写软件准备创业……6月份电话面试,他开口就问,你的梦想是什么?我忘了怎样回答,只是挂电话很久,都在欢乐的震惊中,怎么真的这样问!真像一个笑话!也许确是了解一个人的捷径,但是我无法相信,现实社会的筛选制度,已经可以这样纯真浪漫了——即使是美国。

我说,那就是看看美国吧,出于愤怒和渴望,我对美国有许多想象,需要证实和证伪。但是总需要一个起点,一份生活,带我走进美国。所以还是学点社会运动的理论吧。我高兴地发现自己英语突然好起来了,顾不上去纠察这话说得似是而非,伪真诚。Charles几乎立刻说,听起来很好,我给你推荐一个导师,你们每人要有一个导师,这人非常了不起,是全美国最大、资金最多的社会研究中心的主任,他是一个非常棒的人,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上个礼拜刚跟他吃过午饭,James Jackson,我会给他写邮件,你最好在这个礼拜之内跟他约见。

Charles理所当然地有一点得意。我感到应该表达钦佩和荣幸,可事实上只是吃惊于他的坦然,并且有一点点反感,坦然的势利。顿了一下,那个瞬间就过去了,当然他也不在乎我的反应。临结束,又微微笑起来,眼睛里带点诡秘,扮演电影里洞悉一切的智慧老头儿,说,希望你能享受这里的生活,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停下来,喝点红酒,重新发现生活——至少是生活的乐趣,哈哈;另外,如果你想提高英语,我强烈推荐海明威,我想你知道他,他的语言非常好。

从Wallace House出来,掐着Birgit给的校园地图,找路去办校园卡。心里轻松下来,想到海明威,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笑,又想Charles,他对自己真满意啊,简直与角色合二为一,倒是十分生动,以前不认识这样的人——有点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开篇就死掉的医生。我意识到自己非常不真诚,并且即将为此付出代价。学习社会运动理论?这哪里是最感兴趣的事。那一套申请材料,就只是为了来美国。为什么来美国,想从这里得到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脱轨,失重,最好是生活的真空。过去十几年,始于一个疑问:如何生活才算正当,尤其是在中国。这不是兴趣,也不是梦想,我以为这是一切的前提,许多时候兴高采烈地岔开了,可是没办法忘记。然而生活自己就展开了,攒成越来越大的“真实”,什么都像是理所当然。这些话没法儿说,太像撒娇。而且可能根本也不信任他、不信任美国、不信任学院派。似乎已经形成依赖:这是不可以被解决的问题。繁衍而来的无数困惑,连枝带蔓堆在心里,倒是应该整理一下,从此打包带着—立刻觉得疲惫。雪又大又密,看不出两米远,不时给风卷起,就要低头停下。我小心走着,想起Charles办公室里有一面高窗,大概是骑在一层屋顶上,只剩四方一块,细白木棱划成6格。Patty有事进来,我转头望出去,蓝天跟前枯树劲峭,雪羽飞舞,这房间里静谧温暖,安详有序。真像人类的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