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缓慢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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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邀到一家医院去看望四川大地震被救出的来京治疗的孩子，他们都已被截肢，生理和心理上都需要援助。

该带些什么礼物呢？

我问先生，若是咱们现在变成一个小小孩童，你最希望干什么呢？

先生说，当然可劲玩了。

这下，我想出来主意了，买玩具！

于是，我和先生跑遍了北京的商场。太大的玩具，病房里耍起来，医生会埋怨的。太复杂的玩具，失去了手脚的孩子恐怕摆弄不了，会心生沮丧。太需用力量的玩具，他们羸弱的身体难以承受。太没个性的玩具，又怕孩子们了无兴趣……

功夫不负苦心人，沙里淘金，终于找到了一款又安全又有趣又个性化又有丰富变化的玩具。它们是绒布做成的动物。这些孩子，曾在如山的砖瓦水泥砸压下苦等待援，一定怕极了冰冷坚硬。这种亲近安稳的茸茸质感，该是他们喜欢的。我以前看过一则动物实验，说是人们给失去母亲的小猴子两个代用妈妈，一个是塑料做的，一个是棉花做的，其余部分都一样，都有奶瓶可以喂养小猴子。结果，小猴子们天天围在棉花妈妈周围，不理睬硬邦邦的塑料养母。

玩偶的背后有一道拉锁，打开之后有微型录音装置，只要轻轻按一下玩偶们的左手，就可以开始录音了，时间大约1分钟，说得快些可录下三四句话。录好音后，捏捏玩偶的右手，玩偶就把刚才录下的话复播出来。

这玩具让我们老两口如获至宝。我忙不迭地说，要这一个，再要那一个，对了，还要那边的一个……

售货员是个爱说话的姑娘。她说，您这是给孩子买啊？

我和先生相视一笑，说，是啊。

售货员说，您好福气啊，孙子好多啊。

回到家后，我关上房门，对着一个个玩偶，配置录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有个致命疏忽――我不知道这几位地震后截肢孩童的名字。想打电话去问，时间已经很晚了，负责联系的同志很可能已经休息了。于是我决定先录下一般性的问候，如果明天我没有时间问孩子们的具体姓名重新录音，就只有这样播出。我要做好两手准备。

我抱着玩偶们，不断地录，不断地听，我悲哀地发觉，自己的声音太老迈了，完全不具备少年们喜爱的欢愉和活泼。

我决定改换风格，尽量把发音卡通化，走欢蹦乱跳的青春路线。不多时先生破门而入，惊愕地问：毕淑敏，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5月28日，我早早赶到了医院，真不错，大家还没来，我还能有一点时间完成预定计划。我把孩子们的名字写在手上，躲到医院的会议室里，再次录音。我不断喊着孩子的名字，在咱们古老的传统里，受了惊的孩子，是要被父母反复呼唤名字，来找回魂灵的。

当我走进病房，第一眼看到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尽管我当过8年军医，是总计20年医龄的大夫，尽管我对即将到来的残酷，已经做了最大可能的思想准备，尽管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你不可以哭，他们需要从我们成年人身上看到力量，看到希望……可我还是错愕得肝肠寸断！我只有拼命调动起全部精神，维持最基本的平静。孩子们静静地凝视着我们，那轻轻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存在。

我把录音玩偶拿给他们，他们的眼睛闪过光芒。我托起他们的小手，让他们揿动机关，当他们听到从玩偶肚子里发出的响亮声音时，他们的嘴唇微微地上翘了。当玩偶说出他们的名字时，孩子们无比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当玩偶说出祝福的话语时，孩子们终于悄无声息地微笑了。

近在咫尺。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为缓慢的笑容，无比脆弱，像一个帝企鹅的蛋在冰天雪地经过长久的孵化，终于探出小小的额头。然而这微笑是如此强韧，一经绽放，它就动人心魄地灿烂起来，携带着抵挡不住的芬芳。

我匆匆走出了病房，因为我再也控制不了滚滚而下的泪水，不是因为他们的悲惨，而是因为他们的坚强。

负责对孩子们进行心理治疗的（上接62页）协和医学院杨霞研究员说，孩子们正在康复中。她讲道：其中一个小姑娘说，马上就要到六一儿童节了，我们少年儿童要……

说到这里，小姑娘突然改口了，说：我们残疾少年儿童要……

这是多么感人至深的改口啊！

从5月12日14时28分他们被埋入废墟，黑暗中的煎熬，肉体的断裂，目睹同学在眼前死去，饥寒交迫，截肢，感染，创伤，高烧，颠簸……这无尽的苦难，铺成了一条怎样的路啊！小姑娘却用没有腿脚的下肢走过来了，留下一串串透明的小小脚印。她完成了从震惊、恐惧、否认、愤怒、孤独、抑郁到“接受现实”的阶段，她走得多么快啊，像一缕旷野中的清风。

她还会有很多反复，很多磨难，但是，她的微笑告诉我们，这一切都会一寸寸翻过去，直到新的篇章翩然展开。

文/毕淑敏

张有军摘自《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