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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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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朋友几乎陷入了绝境。我们在一块荒芜之地左冲右突,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扇门了,尽管不远处马路上的灯光,让我们不至于是完全在黑夜中摸索。没过膝盖的荒草,摩挲着我们的裤腿。这原本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地形也极简单,可不知为什么在黑夜中却变得扑朔离奇,似乎漫无边际,尽管那一路灯光已将这块荒地与正在崛起的城市划出了明确的界线。我们胡乱地穿梭在荒草中,企图辨认出那一条鸡肠子似的泥巴路。在路灯投射过来的影影绰绰的光线中,我很自然地联想起了一些鬼怪故事。我大声喊叫,可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无尽的荒草吞没了,被马路上的车声淹没了,只有隐约的回声从杂草里传回来。这更增添了几分恐惧――我毫不掩饰当时的恐惧,我在心里猜想我们是不是闯入了某块禁地,或者是陷入了什么人布下的迷魂阵,不然就那么一块与马路为邻的小地方,我们是不可能迷路的。我感觉得到恐惧那个神秘的东西,就潜伏在我们的周围,而且还不安分地躁动着。像疯长的荒草,向理智蔓延。我甚至怀疑,那扇门,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这不是梦境,也不是看恐怖小说,而是真实地发生在我和朋友身上。

那天傍晚,我们沿着马路散步,打算走到近郊去的。路的左手边是一堵高高的围墙,里面是被圈起来的建筑用地――从围墙上望过去,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好不醒目。刺耳的切割声,也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扔将出来。不曾想到走了一段,一扇开在围墙上的门,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扇门,是一个天然的取景框,一大片被荒废的农田从天而降。这恰好遂了我们的愿。我们便沿着那条泥巴路,翻过几架隆起的 土坡,来到了那一块荒地。虽然这里离住处不远,我却是首次发现,像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更让我高兴的是,在荒地一侧,卧着一片房屋。那显然是农舍了。

荒地虽然被圈了起来,可看起来依然显得非常空旷。以前的荒地,在这夏季肯定是矗立着一片长成了气候的庄稼,恣肆地吐着绿色的火焰,蓬蓬勃勃地向着天空和大地深处生长――那一定是一派非常壮观的景象。可如今,各种颜色掺杂在一起的野草,铺了一川――那其实是一片洼地,平坦得让人无缘无故想起平川。荒地的西南部,也就是靠近那片农舍的地带,仍然被农民们种植着菜蔬。那,或许是唯一的慰藉之处。

沿着杂乱的草路和田埂深入,时不时可以看见锄禾,给蔬菜淋粪的农民――空气中弥漫着农家粪独特的香味。

这是乡村的气息。我们就是在这种气息的笼罩下,打算踏着暮色,沿着田间明晃晃的小路,从与来时路相反的方向走出这片荒地。可事与愿违,当我们走到田野深处,再也没有哪怕一条草路通向另外一个方向的了。横陈在我们眼前的又是一大片荒地,那显然也是由农田演变而来,只不过太过茂密的野草,很难在其上踩出一条路来――我们总是担心,这夏季的田野,一定会藏着蛇一类的冷血动物。我们企图从另外的方向走出这片荒地,然而那些隆起在田野边缘的土坡,看起来与马路是那么紧密相联,事实上却是一道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突围过几次之后,我们决定原路返回,可黑夜已经完全落了下来。临时的记忆并不可靠,我们先后两次误入了那个山脚下的村子,第三次才从村子后边的一条模棱两可的土路摸到那一片荒地。

黑夜中的荒地,变成了一座迷宫。马路清晰可辨,可无论我们跑到哪里,横亘在眼前都是那堵高高的围墙。我以为这个晚上我们是走不出去了,起伏在黑夜中的荒草,随时都有可能张开一张大嘴,将我们吞掉――我们落入了恐慌的深渊。我们在此挣扎着,努力寻找着那唯一的一条路,一扇门。不知道在荒地中转了多少圈子,碰了多少次灰,才摸着了那几架高高隆起的土坡。借着路灯的光亮,看见了那扇低矮的,开在围墙上的门。

从黑夜中逃遁出来,我对着夜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不曾忘记那个晚上的场景。我一直在心里琢磨,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迷路事件,而是有着深刻的寓意的,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两天,我终于抵不住那块神秘土地的诱惑,再次来到了那里。

那是一个刚刚落过雨的上午。

荒地里湿漉漉的,踩在泥土上,鞋沿立即沾了一层黄泥。这一次,我并没有四处走动,而是一直蹲在荒地中央一块隆起的土坡上。那里也被开垦了出来,种着一小畦辣椒。清爽的辣椒芜子上,开满了有着六个花瓣的白色花朵,枝桠间垂挂着淡青色的小辣椒。尽管那都是一些迷你花朵,可我分明觉察到了一股清新的气息,笼罩着我――我是无法拒绝呼吸的。

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块荒地以及那山脚下的农舍――我痴愣愣地望着那片房屋,总觉得有我期待的什么事情,会发生在那里。那是一片看起来十分破损的房屋,可以看出,它们是没有经过精心设计,就随便搭建起来的临时安置房。卷曲的灰色的石棉瓦连成一片,有点灰不溜秋,甚至有点壮观。只有那么几间白墙朱门的房子,像树一样自然地生长在山脚下――它们才是这里的土著。集体匍匐在青山脚下的房屋,像虔诚的圣徒,把信仰抱在怀里。

我在等待这个村子的炊烟。我蹲在地上,想象着青色的炊烟从石棉瓦下飘荡出来的样子。自从告别鄂西山地后,炊烟仿佛突然抽身而出,离我远去。至少,在中国的城市里,你是无法望见炊烟的。幸运来自于每一次穿行在广袤的大地上,那些古典的炊烟,总是会在黎明和黄昏时分,从一些散落的村落里飘荡而出。那种感觉,熨贴而惬意,真正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它究竟是与熨斗截然不同的。熨斗是把皱褶熨成笔直,而炊烟,是把笔直的僵硬的心情,熨出一些褶皱来。散乱,却贴心;绵长,却温暖。

我所在的位置,恰好处在整片房屋和农田的制高点。我蹲在田埂上,像一只把翅膀收起来的鸟。默默地望着对面的巢穴。

记得来路上,在那一条由脚步在荒草地里踩出来的路上,蛰伏着一群一群的麻雀。它们是那么小,像小石子一样在草堆里蹦蹦跳跳;还是那么的胆小,只要有那么一丁点风吹草动,它们就忽的像梭子一样从地面弹了出去――风吹草动,我指的是人为引起的。村庄里的鸟,其实是胆大艺高的。因这块土地,也是它们的地盘,只是它们太敏感了,把人列入了危险的防御对象。看来人是不够友好的。可它们分明就藏身在我的周围。我蹲在田间的时候,它们就不时从我眼前掠过――它们可真像被人用弹弓弹出去的石子,只不过它们飞翔的姿势要优雅得多,还会叽叽喳喳地唱歌,且是那么欢快。

还有比翼鸟,这成对成双的鸟,也会掠过我的头顶,向青山飞去。更多的鸟,隐匿在草丛里。它们清脆的叫声,像村庄的一袭曳地长裙,更像盛开的一地花朵。

还有一只一只的白蝴蝶,在草丛间飞舞。精灵一样的白 蝴蝶,简直就是唐诗中的意象。它们,是那么轻盈,那么柔弱,那么洁白,那么惹人怜爱!村庄的草们,该有多幸运。白色的,黑色的,彩色的蝴蝶啊,多像那些素颜的乡间女子,就在这质朴的舞台上,演绎着悲欢人生。它们的一生,虽然就在乡间度过,可谁能匹敌它们的浪漫呢?

在我的视野里,那一片房子,虽破败,可因了背后的青山与面前一块一块的还生长着菜蔬的农田,依然是可以入画的。我在田埂上沉思――村庄即使再破败,可它依然是美的。这很像我们面对母亲的心境,即使母亲再老,她仍然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我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将村庄和母亲联系在一起,是那样随意,却又如此确切?

可我依然是悲观的――大片大片的农田已经荒芜,只有这一小部分靠近村庄的土地,才被农民开垦出来,种上了各类时蔬。这样一幅不忍卒读的景象,多少叫人有些难过。没有一个勤劳的农民不爱惜土地的。在他们眼里,寸土寸金――即使黄金万两又怎样呢,总有花完的时候吧,可土地不一样。况且是大片大片的土地被闲置一旁。我能够读懂他们心里的苦衷。不到万不得已,有哪一个农民,摆阔一般地把那肥沃的农田废弃呢?那是典型的败家子做法。要知道,在历史上有多少人为了每一个农民都能种上自己的土地,曾经做出了怎样艰苦卓绝的斗争和牺牲?

然而铁证就摆在眼前。我在心里担心,当水泥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个村庄铺天盖地地涌来的时候,当这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时候,那些握了一辈子锄头的手,将去握什么?那些即使是在黑夜中,也会闪现出月光一般质地的锄头,以及那么多的农具,将于何处安放?它们的命运将是怎么样的呢?将是悲惨的吧,因它们极有可能被当作废铜烂铁处置。即使留下来,也会被丢弃在无人搭理的角落,一天天锈蚀――这多么像历史上那些身怀抱负的志士,磨好了利器,却无用武之地。那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孤独,最残忍的折磨!农具如果也有生命的话,一定会郁郁而终。

我看见少数的几个头戴草帽的农民,依然握着锄头,在菜地里躬身劳作。这将是最后的机会了――过不了多久,他们都将放下锄头,摇身变成城里人――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三两叠青山把手挽在一起,纵然构成一道天然屏障,把山脚下的村庄与山背面的城市隔离开来,可在城镇化的进程中,青山又算得了什么――在多年以前,确切说来是在我还没有进入城市之前,我对城镇化是抱了很大的期望的,甚至荒唐地希望天下皆城土――然而我现在站在这制高点上,是看得一清二楚了。城市庞大的身躯与无穷尽的欲望,又怎能放过这山脚的村庄呢?它到底从山的两翼,从山的对面,迂回包抄了过来。当我从田埂上站起来,向四周望去的时候,这个村庄的四面八方,早已铺好了笔直的坚挺的马路。马路对面,是拔地而起的楼房――这比土地上缓慢生长的庄稼,实在是迅速多了,仿佛就是在一夜之间崛起。

这个村庄,已彻底被城市包围,进入了弥留之际。

从某个角度来说,那些看起来破败的贫穷的村庄,是中国绝大多数人的精神大厦。曾经,村庄在我的心里,是神圣和坚不可摧的。有谁能准确说出村庄诞生的历史?哪里还有比村庄更顽固的事物呢?我以为它们会顽固地存在大地上,像万物生灵一样,代代繁衍生息。然而它们却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只要它们出现在了城市的规划图纸上,被规划者打了一个勾或是划了一个圈,它们的命运就被轻易地决定了。这一过程,像极了蓬勃在我们心底顽强的信念,以为会持续一生,却在瞬间轰然坍塌。

我蹲在那里,直到双脚隐隐发麻,也不见炊烟从那片农舍里飘出来。我倒是在那个等待的过程中,想起了那个川子里密密匝匝的一川花朵,那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野花,黄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像一个个小太阳。漫漶在川子里的花香,不像城市里那些玫瑰花一样妖冶,朴素得叫人真心欢喜。还有那些茂密的野草,怎么看都不像是野的,像极了稻谷。

大地的雍容大度实在叫人惭愧,虽然被下了判决书,却还是尽心尽力,滋养生灵。那些花和草,都是从无到有的――大地就是造物主,在我们的身边造就着一个个寻常却又伟大的奇迹。

没有比生命的诞生,更值得期待与尊敬的了。

可这一切,都是以活着的土地的存在为前提的。只有活着的土地,才能诞生鲜活的生命。

我怀着无尽的怅惘走下了那架有点悲壮色彩的土坡。我在那里感受到了大地的力量。我发现只要我的双脚踏上泥土――只要那些孕育生命的泥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自会有一个宁静的气场,散发出它巨大的能量,把我在城市里携带而来的焦虑与烦躁,过滤得一干二净。在那条湿漉漉的草路上,不知怎的,又触景生情地忆起了前两日的事情。

那是一个怎样的傍晚啊,当我们在那明晃晃的土路上散步时,脚底下不停地激起扑扑簌簌的声响――那都是青蛙之类的小动物,纷纷跳下溪沟里扑棱起的音符。暮色四合,菜地安宁。一切都在隐退。山脚下亮起了灯的农舍,一下子出落成大地中央唯一的建筑――这是大地上最完美的人文设施,也是大地上最迷人的辉煌景象。我无法将心底的那种情 感,以一支孱弱的笔,诉诸纸上。不止是我,一切的艺术,都不能将这人间最大的智慧,描绘得尽。周遭升腾起来的气息,那来自于泥土深处的滋生生命的气息,把我笼罩其中。

当我再次来到那扇窄窄的门时,我终于恍悟,那天夜里我们为什么会在下面的荒地里迷路了!这是一扇迟早都会被拆除的门。在城市盲目扩张的道路上,不知道会建起多少扇这样的门!――那一天的到来,意味着被圈起来的那个过去的乡村世界,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亡,意味着那些曾经生长庄稼盛产粮食的土地,将变成被人遗忘的史书,从此深埋地下,永不见天日――将建筑用地重新恢复为农田,那将是何其的难!――哦,那即将消亡的世界啊,就是借着这窄窄的一扇门,在里面苟延残喘,可它又是那么坚定的,那么宽宏大量的,在最后的时刻,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棵棵新鲜的蔬菜,供给着城里人的一日三餐,用它最后的宁静,抚慰着城里人心灵的创伤――在消失的前夜,它仍像一块创口贴!

这其实也是一扇无形的门,一扇迷惘的门!

谁能保证,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农民,面对着那么多十字路口,面对着城市的虚浮,面对着未来的生活,不会迷路?

我的疑惑还在于,轻薄的水泥地,又怎承受得起浓重的乡愁?又怎飘荡得出轻柔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