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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见过像母亲一样重视纪律的人。她像受过严格军事训练且上过无数军事教育课程的军人,没得商量。手中的钞票,悉数同一个方向;锅碗瓢盆不但个个晶亮还排着美丽的队形。就连身患顽疾万分病弱之时,才迈过洗手间的门槛,看到前方洗手台上的牙缸标志没有正面迎人,还没站稳脚步,手就伸得老长,想将它调整端正。
她一生中耗费最多的时间,大约就在整理及清洁上。她的秩序井然已达洁癖等级,我为了跟上她的脚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外出的服装仪容不说,光是柜子里的衣服就让你叹为观止!新柜子送来后,她首先分配个人所有权,然后叮咛折叠放置的顺序。上衣、裙子、毛衣、T恤、内衣、内裤、外裤、长的、短的不得混杂。她不厌其烦地细腻分类,并严格执行临检。父亲深以为苦,老是叨念着:“到底是人住房子,还是房子住人?”更有趣的是,我的几个阿姨在这个毛病的严重性上比她更胜一筹。父亲和连襟们偶或相聚,引为同病,常趁机互吐苦水,比赛谁最可怜、受迫害最深。相形之下,父亲的受害情节最难引起同情,因为母亲从小送养,浸淫不深,充其量只是基因遗传,幸而后天失调,否则后果就不堪闻问了。母亲从小一块儿生活的养家姐姐则温和许多,相形之下,也风趣许多,显见基因遗传的厉害!
爸爸一向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母亲把他伺候得像个大老爷。下班回家,洗澡水已经放好,换洗衣服平平整整放在浴室的柜子上,只差没帮他擦背、穿衣。父亲偶尔良心发现,想自助一番,博取太太的赞许,结果总是壮烈成仁。因为母亲对父亲自取衣服时略为翻动却未能及时恢复感到极度不满,没有一次不气急败坏地骂人:“你就不能等我一下,翻到乱糟糟的像猪窝一样,自己就不会收拾好,你这样根本是存心要给我累死呀!”而我们前去观看灾情,却怎么也看不出来问题出在何处。我初次北上寄宿,学校属半军事化学校,当时对内务的要求十分严格,学生会每天检查,被子得叠成豆腐形,衣服要折得像一批批待售的布匹,同学们都叫苦连天,只有我这个在母亲眼里一直是不及格的女儿举重若轻,因为家里的标准远远超过宿舍的规定。
有一段时间,我回老家陪伴母亲。夜里,她睡楼下,我跟她道过晚安后上楼休息。没一会儿功夫,就会听到母亲起身整理碗盘。一个、两个、三个……盘子的声音、锅的声音、锅盘互碰的声音,一向不易睡着且浅眠的我,在几个声音过后,开始帮她数数儿,哇!妈妈几乎是整个橱柜统统翻出重整。第二天醒来,我下楼查看,发现她真的做了大规模的移动,小锅叠在大锅上,小盘大盘、小碗大碗层次井然。我请她不要在大半夜整理碗盘,弄出偌大音响,影响邻居安宁。母亲睁着无辜的双眼,辩称岂有此理!她早早就睡下了。后来才知她吃了史蒂诺斯助眠,对自己吃下安眠药后的行为全无所悉。可见,在潜意识里, 母亲就是个爱整洁的人,这个习性已然根深蒂固、牢不可移。
她住到我家里时,想必是极度忍耐的。因为忙碌,我只能维持干净及表像的整齐,细部或柜内,则不遑照应。尤其是锅碗瓢盆,顺手叠置,常常无法按照大小安排妥当。每每柜门一开,大大小小的锅子便相倚偎地跌了出来。母亲来了之后,先还顾忌着自己是客人,按兵不动;不到两天,再也无法忍耐。趁着我仍高卧的清晨,早起帮忙整顿,收拾了前一晚晾在水槽边的碗筷,外加橱房内锅碗瓢盆大整风。因为规模浩大,在寂静的清晨尤其显得声量惊人。一向晚睡厌起的我,睁着眼睛,等着铿锵大整肃结束,却似乎总没完没了,只好放弃跟周公的缠绵。其后的每一天,我战战兢兢,刻意维护她收拾的成果,以为万无一失,但不到两天,她又不满意了!清晨即起盘点式的碰撞声音周而复始,我因此了然每人对整齐所持的标准大不同。一天,实在忍不住了!我半开玩笑地向她抱怨噪音扰人。她回老家后,伤心地向兄姐诉苦:“整个橱柜乱糟糟!做老母的好心给她整理,已经尽量注意,轻脚轻手,尽量细声了,她竟然嫌吵!做人实在有够枉然呀!”
兄姐们弄清了状况,知道母亲的洁癖居然直追到北京去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酷吏驾到,谁都难免被严格检视,你得多担待点儿。”他们异口同声这样说。
母亲的整齐不只见诸橱柜或其他家具摆设:随时拉开她的抽屉,入目一径井然有序,用过的东西绝对复归原位;她晾晒的衣服,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衣是衣,裤是裤,绝不混杂;穿过晒衣杆的内裤或攀住的袜子得朝同一方向;分门别类的不足,还又拉又抖的,绝不准衣服搔首挠耳、弯腰驼背,一定得让它们看起来精神抖擞、抬头挺胸。她的规矩多、执行严格,没有讲价还价的可能,就像古时候的酷吏。小时候,起晚了,匆忙赶赴学校,换下的衣服没有收好,摊在床上,她气到恨不能奔赴学校逮人处置。好不容易等到我放学,不由分说,先以竹笋炒肉丝伺候一番,再勒令将标准动作重复做个五十次,处罚 的严苛让人终身难忘。
也许是对纪律的一种反叛,等我脱离原生家庭,立刻变得十分厌恶纪律。然而,从小身受的教养,又让我对忽视纪律的人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内心两相矛盾挣扎,标准时而宽松、时而严厉,人格几乎分裂。宽以待己一段时日后,忽然良心不安,于是开始大力整肃;自律完毕后,就转而律他,对儿女的混乱唠唠叨叨:“你们运气真好,遇到像我这样和蔼的母亲。如果你们是外婆的孩子,早就被修理得晶雪雪!可是,就算我是好人,你们也不能老欺负我,就求求你们自行收拾收拾吧!整间屋子不能老像猪圈或狗窝啊!”
由是可知,清官固然难为,想做个以身作则让人心服口服的酷吏,也不是容易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