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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保田,背着亡灵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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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的脸也可以像绳结一般记事。爱笑,会在皮肤上留下柔软的纹路;爱愁,眉心会留下一团揉不散的结。李保田的鼻翼两侧有两条深长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唇角,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晦涩和潮湿。在东方的命相书里,这样的纹路代表着痛苦的隐忍,称之为“法令纹”。他看人的时候下巴略收,眼睛往上,是谦逊,亦代表随时撤退。这样一张脸,最适合演庄重的古典悲剧, “To be or not to be”被他的唇齿扣押之后,再延宕释放,会揪起所有观众的心。偏偏他选择丑角,鼻梁中心抹一个白色“豆腐块”,且一演就是50年。

他就是“蒸不熟、煮不烂、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丑角爸爸》是李保田从艺50年的一个展览,也是一个小结。

剧中,他一共扮演了11个丑角,包括《贵妃醉酒》里的高力士、《三岔口》里的刘丽华、《思凡》里的小和尚、《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这些角色有些长达几分钟,短的不过几秒——饶是惊鸿一瞥的亮相,台下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也是要露怯的。

单是眼神一项——梅兰芳远眺云端里的鸽群来练习眼神的灵动流转;李保田则在黑暗里点一根香,眼珠子像狗皮膏药一样牢住暗黑中闪转腾挪的小红点。舞台上,梅兰芳的眼神像丝线一样不断不断地缠绕;李保田的眼睛则精气内涵、电光火石。

片花中,李保田有一个招牌式动作就是肌肉跳舞(又叫活腮):眼睛像对不准焦距的闪光灯一样频繁眨动;面部肌肉则像布满开关一样,瞬间集合又瞬间解散。虽然是个洋相,但学丑的只有不到10%的人才能掌握这一技能。他饰演的赵青山,从病床上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它。每当赵青山和女儿闹别扭了,他便靠这一滑稽动作来打破僵局;剧团里有人破了底线不讲原则,这套彪呼呼的动作又变成揭竿而起的愠怒。

赵青山曾是舞台上精明灵透的名丑,舞台上的人、情、事,他全部了然于心,偏偏在生活中他跌跌撞撞,四处碰壁。他相信爱情,爱情背叛他;他相信真理,真理欺骗他。然而这些遭遇和变故并没有让他低头学乖,他相信生活并非童话的衍生物,但也不像脏扑克一样,只有在轮流的算计和作弊中才能捞到一手为人羡慕的底牌。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随身携带一把游标卡尺来打量世界,每每发现,一切都在巨大的偏差中危险地运行……

用今天的价值观来衡量,赵青山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他不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趋利避害,遇事只会长驱直入,自取其辱。这种坚持和倔强,就是李保田的灵魂附体——他们都是“蒸不熟、煮不烂、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技艺,是人在宇宙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

对于一个五四后,既禀承儒家传统,又学习西洋思想艺术的一代,李保田身上有典型的两面性,一面是“被启蒙者”——文学、电影、音乐、美术不断冲击并完善他的知识体系;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启蒙者”——他把自己所学所思全都交给角色,再去启蒙观众。李保田是真读了不少书,拉伯雷、陀思妥耶夫斯基、米兰?昆德拉的名字很自然地挂在他的嘴边。席间,我引用法国某人类学家的一句话,“技艺,是人在宇宙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又实在想不起是谁说的,李保田一笑“这是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说的。”我一愣,不由得被他的阅读量震惊。所有的阅读中,卓别林对他的影响最深。他忘不了第一次看《城市之光》,一早守在电影院门口,见有人退场他就捡起票根溜进去,从早看到晚。出门后头重脚轻——不是因为眼花,而是浸在卓别林的世界里——晕眩。

从上世纪80年代走出来的艺术家,都有一个典型特质:“一以贯之”。李保田正是那种典型地将思想和生活一以贯之的人。这决定了他不可能把拍戏仅仅当成扬名立万的手段,就像赵青山不能容忍把京戏当儿戏。

李保田接戏,内心有一道金线,即剧本要入眼,否则千金不换。他在严于律己的同时,更严于待人,且丝毫不会考虑严格之外的可能性——这和他从小在梨园接受的价值观是一致的——就算撑筋撑到大腿根结了鸽蛋大的疙瘩,只要师父没说停,还得眼睁睁地看着鸽蛋变鸡蛋。

这和赵青山是一脉的。

绝对的控制力与蔫蔫的爆发力

早年间,李保田因出演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有话好好说》等作品崭露头角。他的起点比一般人都高,老谋子又是出了名的“龟毛难缠”,白天导戏,晚上改本,比机器还管用。饶是如此,李保田依旧是他用过的最多,也是最顺手的男演员。

张艺谋曾在不同场合说过同样的话,“李保田是一个杰出的表演者”。

他的神情可以被展览。他的气息可以被渲染。当一个人的气味能够透过摄像机镜头扩散,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电影演员。很多人在表演的时候,是一只纵的木偶,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但那些快乐和痛苦并不属于他自己。他是受控的。而有些人在表演的时候,该笑的时候让别人笑,该哭的时候让别人哭。那些快乐和痛苦是他自己的,他使用得收敛而小心,并以此为武器,直抵人心,锐不可挡。他喜欢控制一切。没错。李保田象征着强势。

后来当他涉足电视剧,那无疑是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

《跃龙门》中,他演一个知府。大年三十晚上,只剩他一个人牵着一头驴在寒风中形影相吊;为民为国两袖清风,不过落得家破人亡。凄厉的寒风中,漫天的飞沙里,他独坐在妻子的灵前,宛若也已消散了灵魂的孤独旅者,欲哭无泪。直到他走回屋子,从口袋中缓缓摸出刚刚为亡妻买的那把牛角梳子,一滴浑浊的老泪才从他爬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滑落。陈寅恪联语,“九泉稍待眼枯人”。李保田那乱发与布衣也纷然乱舞,镜头拉近,表情那个痛入骨髓呀,老脸上早已是老泪滂沱、纵横阑干了,眼中新一轮浑浊的老泪要涌又涌不出,嘴微微张着,半开半阖。他涕泣之下呼出的“夫人哪”似乎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只见喉结在鼓动,吐出来的那种声音要沙哑不沙哑,似浊还清,然而其钝厚直是从胸腔里一字一字抖落出来。他是那种典型的控制力强于爆发力的那种演员。

但是在现实中,他既不够练达,亦不够圆融。控制力好像一台失灵的仪器。这着实给他惹了不少麻烦——“戏霸”的称谓不胫而走,众多影视公司口诛笔伐——哪些其中的多半,并未与李保田合作过,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起众志成城搞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