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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世界的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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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艺术家的世界?”――这是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总策展人马希米利亚诺・吉奥尼(Massimiliano Gioni)所提出的中心问题。或者说,艺术的真谛是否就是探索和开拓一个人脑中憧憬和梦想的空间?而能把这个内心世界用生动的图像语言传达出来并引发观者共鸣的人,便有资格被称作一名艺术家?吉奥尼正是秉承这一主旨,打破职业和业余、现实和历史、中心和边缘这些固有的框架,将一些以往被遗忘或忽视的“梦想世界的建筑师”拉到了本次双年展舞台的中心。

《百科宫殿》和《红书》

本届双年展主题展被冠名为“百科宫殿”(The Encyclopaedic Palace),这个标题源于一生默默无闻的汽车修理技工马利诺・奥里提(Marino Auriti)。这名意大利裔美国移民在上世纪50年代萌生一个乌托邦式的想法:建造一座可以容纳“从自行车到卫星”的人类至今所有发明的博物馆。想到做到,他动手设计了一座从下到上分七梯级递减的锥形建筑,外形颇似布吕赫尔画中的巴比伦塔或是塔特林的“第三国际纪念塔”,按照他的设想将达到700米高,成为世界最高建筑。这个想法自然没得到实现,奥里提搭建的模型也在储藏室里被尘封了20多年,直到2005年被偶然发现之后为美国民间艺术博物馆所收藏。而如今,它骄傲地矗立在威尼斯军械库中,成为以“百科全书式地汇集个人梦想世界”为目标的本次双年展的象征。

令任何参观者都意想不到的是,这部“梦想世界的百科全书”的开篇之作是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Jung)亲手绘制的自我心理分析日记《红书》。这本书在荣格去世后被他的继承人绝密保管50多年,直到2009年才凭借一位学者的不懈努力而得以首次公开于世。荣格一生致力于“群体潜意识”的研究,他提出人类潜意识中会反复出现一些同样的模式(archetypes),不分地域、文化和种族的差异。而这一真知灼见的获得最初便是来自《红书》的创作:1913年,荣格与他的挚友弗洛伊德关系决裂,陷入情绪的低谷,为了渡过这一个人危机,他开始对自己进行深入的心理剖析,挖掘和记录从他内心涌现的,无论是美好还是恐怖的图像。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人类精神中有很多东西不是由我们自己发明的,它们一直就存在,并且有着自己的生命。”一个例子便是我们在《红书》中不断看到,同时也在世界各个宗教艺术传统中反复出现的曼陀罗(Mandala)。荣格认为“这个圆形图像代表了潜藏在(所有人)灵魂底层的完整性,或者用神秘学的语言来说,它代表了人性中神性的存在。”

边缘艺术走向中心

策展人将《红书》作为展览的首件作品不知是否别有深意:荣格所倡导和实践的是诚实地面对自我,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发掘出深藏在潜意识中,用日常的理性思考所无法触及的东西――而这很显然是在这次双年展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边缘艺术”的特征。边缘艺术(outsider art),又称原生艺术(art brut),是法国艺术家让・杜布菲(Jean Dubuffet)所塑造的概念,用于概括所有产生在即有艺术体制以外的艺术,通俗地说便是“圈外艺术”。这些艺术家通常生活在社会经济结构的最底层,从未受过艺术教育,并大都被肉体或精神的疾病所折磨,而他们的共同点是,一旦他们在这种困境中通过偶然机遇发现了艺术,他们会无一例外地开始着魔般地创作,到达废寝忘食的地步。法国的勒沙奇(Augustin Lesage)生前是一名矿工,1910年他忽然听到一个神秘的“天外来音”对他说:“你会成为一名画家。”从此他放弃所有业余时间,开始创作大至九平方米的巨幅画作,每幅画都需要花上一年多的光阴。在被问及他是如何构思那些从色彩到图案都繁复无比的画面时,他回答说:“我脑中的向导告诉我――不要尝试去理解什么,服从你内心的冲动就行。”

来自中国的郭凤怡也有同样的感触:“我的画是生长的画,它们是有生命的。信息来自上天,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画出来的。”郭凤怡曾经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39岁患上急性关节炎失去工作能力后,在病床上执起画笔开始创作,艺术不仅帮助她克服病痛,更是让她发现了一个充满神兽和精灵的魔幻世界。和勒沙奇的作品一样,郭凤怡的作品呈现了原生艺术的最早研究者之一德国人普林斯韩(Hans Prinzhorn)所归纳的特征:和现实世界的脱节(没有任何模仿外界事物的欲望),元素的密集叠加,近乎强迫性的秩序性和对称感。也就是说,原生艺术因为脱离作者本人主观意愿的控制,从而更加服从“潜意识的规则”,事实上是在一个比较狭窄的框架内活动。尽管如此,比较策展人所挑选的来自各个国家的原生艺术家作品,包括曾是刺绣工人的瑞士女画家昆慈(Emma Kunz),具有自闭症的日本雕塑家泽田增一( Shinichi Sawada )和爱好培育奇异植物的美国画家凡布伦辛汉(Eugene von Bruenchenhein),我们仍然能够发现很强的文化背景和个人履历影响下的差异,以及作者通过个人想象力所获得的创新空间,让人不禁想到歌德的名言:“在限制中才能显出大师的本领,只有规则才能给我们自由。”

神秘艺术作为现代艺术的先驱

2010年,德国沃尔夫斯堡博物馆举办了一场名为《鲁道夫・斯坦那(Rudolf Steiner)与当代艺术》的展览,揭示了这位人智学(anthroposophy)的创始人对包括博伊斯在内的一大批西方当代艺术家的深刻影响。当时参观者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使这一展览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件。而在本次威尼斯双年展上,我们也惊喜地看到斯坦那的黑板画挂满了主馆的展厅。斯坦那从未自诩为艺术家,这些画事实上也只是他当年讲学时用于演示他思想的草图,但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它们不失为一种“观念艺术”,尤其是斯坦纳关于“人类意念时时刻刻在与宇宙精神发生互动”的神秘主义思想与本届双年展的精神也是默契一致(事实上本届双年展的标志――一个如辐射圈般放射的人脑,就是对斯坦那一幅黑板画的直接演绎)。

斯坦那在世时曾有一位名叫希尔马・阿夫克林特(Hilma af Klint)的“信徒”――这位已经去世多年的瑞典女画家是近年西方艺术界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在神秘主义的影响下,阿夫克林特比法国超写实主义艺术家们更早就开始“自动书写”的实验(automatic writing ――指放弃意志控制,任由潜意识作用驱使的创作方式),也比康定斯基和蒙得里安更早就彻底摆脱写实主义,开始纯几何抽象绘画的创作。可是这位特立独行的女画家不但生前拒绝所有的参展机会,还在遗嘱中写明她的作品至少在她死后20年时间内不得向外界展示,至于销售更是永久性禁止。这一切都导致她的声名长久被埋没,她的首次大型个展也是今年才刚刚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策展人吉奥尼无疑是想借助双年展的平台,让更多人了解这位西方现代艺术的女性先驱。

捕捉内心的真实作品

获得本次双年展终生成就奖的奥地利女画家玛利亚・拉斯尼克(Maria Lassnig)有可能是活跃在当今艺坛最年长的人士。今年94岁的她在二战前便画风叛逆――她因此被纳粹政府贬为“颓废艺术家”而从艺术学院开除。二战后,她开创了“身体意识画”,探索将肉体的感觉转化为视觉图像可能,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地以她本人作为模特。拉斯尼克的画几乎都是空白背景,我们唯一看到的是一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渐消瘦衰老,日渐脆弱乃至丑陋的躯体,以及它是如何被内心爆发的情感――尤其是痛苦、恐惧和绝望的情绪所扭曲,变形为蠕虫般的怪物。“我的画看起来像是在扭曲真实,但对我来说,真正的真实不是外在形体的真实,而是内心情感的真实。”

双年展的金狮奖由德印混血艺术家提诺・塞戈尔(Tino Sehgal)摘得。这位艺坛新星近年来在卡塞尔文献展、伦敦泰特美术馆等多个重要场合崭露头角,这次得奖也在意料之中。塞戈尔发明了一种名为“情形”(constructed situations)的新型艺术形式,以人的声音、语言或行为为素材,构造一个特定的社会情形。譬如在去年泰特的个展上,塞戈尔培训了一批来自不同行业的普通人,让他们与展览的参观者进行互动,以“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产生归属感?”等非常个人化的问题为引子,开启彼此之间的深入交流。在这次双年展上,塞戈尔指定的年轻演员在展厅中成三角形席地而坐,一个人高声吟唱,另两个人侧耳聆听,引得不少参观者驻足。塞戈尔坚持他的情形都只在当下发生,随着展览的结束而消逝,不留下任何照片或影像的实物痕迹,唯一带给观众的是一次不可重复的体验。他选择这种非物质的艺术形式,是为了表达了一种对盛行于当今艺术圈的“拜物主义”的反叛。

为大量边缘艺术家提供一个展示的平台,在笔者眼中是本次双年展最难能可贵之处。当今时代,各种名目的双年展、三年展日渐泛滥,同样的艺术家――尤其是那些被艺术资本所追捧的明星们频繁地在不同场合出现,使受众越来越感到审美疲劳。在这一背景下,那些既不迎合市场潮流,也不刻意追求标新立异,而纯粹只是为了捕捉内心真实的艺术作品,无疑是一股令人耳目一新的清风。它们所构筑的“个人梦想的世界”,初看上去晦涩难懂,但是只要我们肯花时间去仔细品味,我们一定能够证实荣格的理论:来自心灵深处的东西,永远是人类共通的东西。(编辑:周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