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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归旅 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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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很圆很亮,一向黑黢黢的小巷今晚明幽幽的。凸出的搭建把巷子弄得七拐八弯,一只猫陡然从脚下穿过,仿佛要印证这巷子的逼仄。

我挎着旅行包,背一把吉他,脚步慢下来。想到就要到家了,憧憬着眼前就要出现一幅明亮热闹的场面,觉得有必要把心神定一定。我的手指触摸到挎包的背带,牢牢的,很结实,这使我在刹那间体验到一种稳定的归属感。每当远行回来,临近家门的时候,我都有这么一个习惯的停顿,这种体验是微妙的,只有长年流浪而又内心敏感的人,才能懂得其中的滋味。

巷子最黑暗的拐角处亮着一盏白炽灯,然而今晚是全然无用了,因为今天是八月十五,天上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给夜空涂抹上一泓清辉。我耸一耸肩上的吉他,再一次快活地想,我终于赶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回来了。家人们该是怎样惊喜和高兴呢?妈妈、姐姐、哥哥、弟弟、小外甥和侄儿……我们可真够称得上一大家子。

白炽灯的光线在月光下变得好像一个害着黄疸的病秧子,我从那下面走过。这里的居民们家家都在门前箍一个小院子,前面就看见我家的小院和铁栅门了。奇怪!铁栅门里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流泻出温暖的灯光,只有月光冷清清地照着,照见一把黑而僵硬的铁锁。我的心骤然一惊,脉搏急剧地狂跳。这时,我看见自家的“花毛”从狗洞里钻出,蹿到铁栅门前,愉快地向我摇尾巴。看见“花毛”安然自若的神态,我的心跳舒缓下来。好像是要安慰一下自己似的,我拍了拍“花毛”的头,“花毛”幸福地从嗓子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作为这个家的成员,无论我漂流到何处,自家的大门钥匙当然总是随身携带的。此时,我便掏出它来,用体温尚存的钥匙去捅开冰冷僵硬的挂锁。我的手微微有点颤抖,钥匙试探了几次,都没有锁孔。对于如此熟稔的动作,人们往往不用试探,一次就成功了。此刻我的头脑里在想什么呢?

一种凄清,孤独和怅惘……

眼前的家,这样一副景象并不难解释,不需要复杂的猜测推理,更不需要紧张的思考判断。从看见“花毛”的那一瞬间起,我的心里就明白了。父亲去世多年,哥哥姐姐也各自成家了。这个中秋节,不知为什么,哥哥和姐姐都没有来家过节。母亲一定感到冷清,很可能到哥哥家去了吧。弟弟呢?弟弟应当陪伴母亲在家的,可是弟弟也没有在家,以他的年龄估算,恐怕是谈恋爱了吧?

我放下沉重的挎包,无力地颓坐在椅子上。吉他“咚”地一声,跌落在地下,我心疼地赶紧扶起来。眼望着两大间空荡荡的屋子,我原以为在这里可以看见闹哄哄的景象:外甥哇啦哇啦哭,侄儿缠着我的腿要小手枪,桌上的菜肴散发出诱人的热气腾腾的香味。多么巨大而又悄悄的变化呀,如果父亲还在,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我头一摆,努力挥去伤感的想法。父亲去世十年了,家里并不曾感到凄凉。只是今天,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一种缺憾,一种无法弥补和挽回的缺憾。父亲是在我上初中二年级时离开我们的。那一年他在高炉大修工地上指挥工人吊装设备,因为下过雨地基沉陷,吊车发生倾斜,刹那间巨大的吊杆倒了下来。父亲为了保护他人的生命安全,奋不顾身冲上前去。父亲工亡后,造成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我没能上高中,虽然成绩优异,初中毕业却选择了河运学校,两年后从河校毕业,成为了一名船员……

我站起来,去为自己弄点吃的。厨房里只有吃剩的冷饭和一点残汤,没有任何丰美的菜肴表明今天乃是中国民间的传统节日。母亲不知道我会回来,她一定是想,既然大家都不回来,只有她自己是无须破费的,也没有这份心情为自己弄一顿好吃的。可是,想不到她的流落远方的儿子回来了!我多少带点矫情的这么想。

往常这样的时候,我是无须自己动手的,母亲会很快炒一份爆溜肝尖,汆一碗蛋花汤或别的什么热汽腾腾的东西送到我手里。我就在母亲问寒问暖、喋喋不休的唠叨中,带着愉快的心情,口气里夹杂着一点儿不耐烦,抱怨菜太多了,够了够了,别再给我添了,就这么吃完这顿饭。然后心满意足的打着饱嗝,跟母亲说些在外面的见闻……当我第一次自个儿摸到清锅冷灶的时候,我突然念想起母亲那些零碎的唠叨,多么温暖,多么舒服,简直像第一小提琴独奏离不开低沉的钢琴伴奏一样。

月亮透过窗户,想要窥探我心底的秘密。我看见擦得很亮的钢精锅盖的边缘,泛起冷冷的月光。我第一次伤感的想到,不仅是父亲会离开我们,终有一天那双擦亮钢精锅盖的皴裂多绉的手,也将永远不再为我揭开锅盖。那将怎么办呢?我立即摇了摇头,像一个被厣住的人那样竭力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我这个从十六岁起离开家门,独自在水上生活了八年的水手,无论表面上多么放浪不羁,桀骜不驯,看上去大大咧咧,完全独立自足的样子,其实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一种深沉的依赖,母亲就是这个依赖的隐秘的源头。比起母亲来,兄弟姊妹们都是汇集成 “家” 这个概念的支流,大家共同使“家”的洪流显得无比壮大。可是,假如源头枯竭了呢?这是我今天感触最深的一个意念。这个意念悚然惊心,它蓦地使我脱离了幼稚的娇骄二气,使我的心理陡然跌进一片成熟的茅草地。

在这里,我迷失了早年朦胧的梦幻,看见月光显出明亮而残酷的真实魅影。而我前面的道路坦坦荡荡。我忧郁而利索地操起做饭的家什,“嗖”地擦着火柴,点燃煤气灶,看见火苗红呼呼地蹿上来,驱赶了惨白的月光,我的心情奇妙地好过起来。

这时,院子里铁门上的挂锁叮当一响,我听见一个亲切到骨髓里的声音响起来,谁呀?谁在屋里?我知道是母亲回来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