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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随形 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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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静静躺着的情景太过触目惊心,还有新漆的寿材,耀目的黑色和红色突兀地横亘在前,许久了,我无法释怀。

我想要用文字砌一所房子,将奶奶从我心里搬过去,也许这样,我就可以慢慢将她遗忘。

(一)

凌晨五点左右,我正好睡,被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惊醒,父亲站在门外,一边敲一边说:“珠街来电话了,我和你妈先下去,天亮等孩子们上学后你就来。”

我的心“怦怦怦”地跳。我站在窗前,看着父亲母亲在路灯下搭了一辆的士走了,我脑中一片浑沌。

42天,奶奶几乎颗粒未进,仅靠葡萄糖和水维系生命。奶奶太衰老了,她已经91岁,公公过世都24年了。奶奶86岁时从楼上摔下来,之后一直在床上躺了5年。每个周末,父亲都从城里回老家来看奶奶,偶有事耽搁,奶奶就念:“云生怎么没回来?”父亲今年10月份退休,11月奶奶就病重了。父亲每天回乡下去看奶奶,每天跑十多公里从珠街回曲靖吃饭,吃完饭又去,同时安排姑妈和二婶排班24小时守护奶奶。奶奶总说:“黄天啊,把我招去吧,不要再让我受这样的罪了!”有时她骂姑妈:“你这没良心的,你快点把我推到河里淹死,不要再让我受折磨了。”有时她喊二婶:“你给我一把刀,杀死我,我难过啊。”父亲说:“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每天除了看着她等死,什么也不能做。只有走出这屋子,心头才轻松一点。”奶奶时不时喊:“要喝水。”把水喂到她嘴边,她一扭头:“不喝!”水撒了,每天要擦湿很多纸。奶奶有时又喊:“要解手。”大家上前去抱她,她喊起来:“哎哟,疼,不要动!”父亲每天坐在奶奶床边,握着奶奶的手不放。有时候,奶奶一天到晚地很安静。姑妈说:“不会太长了!”

但这一天,父亲回曲靖的时候,奶奶没有任何异常。

我回到珠街老家的时候,老屋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奶奶的床已经撤了,迎着正门,搭了一张平台,奶奶穿戴得整整洁洁,头朝门平整地躺在上面,脸上蒙了一块白布,头前一张方桌,供着香火和蜡烛。我失声痛哭。上个周末,我还坐在奶奶床边帮她剪指甲。

人们进进出出,都在忙乱着。我憨憨地坐着,看着奶奶,坐一阵,想一阵,哭一阵,我不断起来给奶奶烧纸、上香、拨亮油灯。我听老人说,奶奶一个人在走,要穿越很黑很长的路,我怕她看不见,我不敢让灯熄,我把灯一直点得亮亮的,照着她走。

妹妹凑近奶奶身边,掀起她脸上的白布,说:“姐,你来看奶奶。”我摇摇头,“我不敢看!”妹妹盖好,哽咽道:“奶奶好慈祥!”我伸手去奶的手,像冰一样僵得刺骨。

下晚的时候,姑爹、父亲、二叔和小叔拉回大板来。大板是前些天就漆好的,黑色的板身,鲜红的板头,板身上还覆着红布,有深深的恐惧。

是夜,奶奶入棺。从此,阴阳两界。

(二)

我问姑妈,奶奶临去世前是怎样的,有没有说什么。姑妈说:“她什么也没有说,下半夜是我看她,她一直睡,四点多时,她还扬了扬手,我问她‘妈,你要什么?’她不答应,气慢慢弱了,我慌得忙喊你二叔。”奶奶如此平静,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再没有什么愿望。姑妈满眼泪水,说:“你爸爸每天来,她不掉下这口气,偏偏半夜走了,可怜没有让她的大儿接着气。”

我没有看见父亲哭,但他的头一直在疼,一天要吃两次克感敏,坐下来就闭目蹙眉用拳头捶鼻梁。父亲已满60,也算老人了。他忙出忙进,上山去看墓地,与姑爹去定石碑,安排二叔去采买,安排小叔去请客,安排侄儿侄女去接纸货……出殡那天,我看见父亲弓着身子,托着棺木的最前端,大家将棺木背出来。那棺木似乎太沉了,父亲低头使力挣着。我的泪水又涌出来。今天父亲最后一次背他的母亲,从此以后他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让人心疼。

爷爷和奶奶共育有一女三儿,个个孝顺能干,到奶奶现在,已是四世同堂,子孝孙贤。奶奶三岁没了父亲,十二岁没了母亲,从小与哥嫂相依为命,二十二岁嫁给爷爷,爷爷亦无父母,先些年长哥嫂当家,奶奶受尽委屈。后来分了家,奶奶却又染上眼疾。爷爷奶奶辛勤劳作,起早贪黑,买地置家,却又落个“成分高”的罪名。想人一世,蹉跎无着,惘然翘首,几多不易。

我还记得,农村用丈二口径的大铁锅在土灶上煮饭,奶奶或者用洋芋焖饭,或者用切细的青菜煮馕锅饭,还有时候她和半盆粗麦面,在锅边摊一圈粑粑,饭熟时,粑粑也香了,是我儿时最好的糕点。这时候,爷爷也从山上回来了,担一担柴,或挑两捆草,还有摘给我和妹妹的浆果。奶奶用这温暖的饭食,喂养着一大家子人,儿孙们茁壮成长,远走高飞。

我还记得,下雨的时候,已出嫁的姑妈回娘家来,和奶奶坐在楼梯脚补一大堆旧衣裳。更多的时候,奶奶坐在廊檐下剁猪菜。天晴的时候,奶奶去浇菜园。到小塘子洗衣服。坐在草垛旁剥包谷。去赶集,把攒了很久的鸡蛋卖掉,换回来油和盐、锄头、镰刀,等等。也会给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带我去吃酒。

晚上我睡在奶奶怀里,黑漆漆的村里狗吠此起彼伏,我缩得更小,听着奶奶含混地给我说故事,像是自言自语的倾诉。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一年,一年,又是一年。

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像奶奶这样,让你记不起一丁点她的不好。我们有时会和父母怄气,恼他们不理解自己,但是,对奶奶从来没有这样的记忆。父亲骂我们的时候,奶奶护着我们。母亲骂我们的时候,奶奶难过地躲在角落里擦眼泪。

奶奶让我知道了平凡在天长日久前的伟大。

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长得转了几个折。过桥歇住的时候,村里许多人带了孩子来钻棺,她们说,这样高寿和善良的老人会带来福气。

我的整个童年,鲜活在故乡的小山村,温暖在奶奶的身边。哭了很久,我恍然大悟,奶奶过世的这一天,我的童年才戛然而止。

初中的时候,躲在被窝里涂鸦,写过一首诗,叫《雨季》:

稻苗开花时

雨爱不停地下

雨柱白亮白亮

落在地上开了花

奶奶踮着小脚

站在廊檐往雨里望

“看啥看啥”

扯着奶奶衣襟又摇她

“天上有个三哥要打架”

奶奶笑眯眯地答

“轰隆轰隆”打雷啦

三哥果然脾气好大

“哇!哇!我怕,我怕!”

奶奶把我拉进屋里护在衣襟下

屋里昏暗雨水从亮瓦上滑

奶奶拍着巴掌教我做粑粑

歌谣唱了几支雨声不响啦

金光射进屋里堂屋又亮啦

太阳挂在天上斜斜的雨丝还密密麻麻

“出着太阳下雨,

精着屁股卖米”

奶奶凹着嘴巴笑哈哈

嘻!嘻!

“噼嗒噼嗒”

提着裤腿水里跑进一个光脚丫

呀!东边一道七彩桥

“奶奶奶奶快看哪!”

奶奶望着我

笑在屋檐下

这诗,太朴拙,童真却呼之欲出,太疼,再无法修改。

(三)

每个晴朗的周天,我和老公都要开着车回珠街去。热热闹闹的乡街子,阳光普照在每个角落。卖大米的、卖黄豆的、卖花衣服的、买小鸡的、买农具的、弹棉花的、算命的、理发的……人群熙来攘往,一派繁盛景象。有染了发的小青年,有束了马尾辫的小姑娘,有推了自行车的男人,有背了篓的妇女,有提了箩拄了拐杖的老奶奶――那个老奶奶,她是不是我的奶奶?她多像我的奶奶!我的奶奶也是这样,顶着头巾,穿着斜襟的葱香色外衣,拄一根手杖,微偻着腰走来,她们都刻着珠街的印记。我呆若木鸡,泪盈满眶。我走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仿佛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奶奶的声音,我猝然转身,找寻那个声音,每一个珠街人,说着和奶奶一样的口音。到处是奶奶的身影和声音。

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是奶奶的身影以及声音。

从爷爷去世,父亲每个星期都回来看奶奶,送药、买糕点,带奶奶吃懒豆腐,拿奶奶爱吃的凉粉,拿念佛的小收音机,父亲买来坐便器,父亲用旧自行车轮胎焊了轮椅推奶奶晒太阳……父亲坚持了24年。但是现在,每次我回珠街时问父亲:“您去不去?”父亲都决绝地说:“不去!”我从来不多说什么,但我知道父亲为什么。

我和妹妹无言地拥抱在一起。我的眼泪又来了。

妹妹说:“姐,你说人去了有没有灵魂?”我问:“你感觉到了什么?”妹妹没有答,又问:“姐,你说有没有来生?”

我摇摇头,说:“没有,所以,要爱,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