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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迷于请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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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副教授,收入不少,却总是迷迷糊糊地花钱,搞得一贫如洗。副教授自己认为这根本不是问题,最多是性格所致,但他的未婚妻把他硬拖进了心理门诊。

来访者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整洁,面容平和。一般人如果有了浓重的心事,脸上是挂相的,但这两个人,看不透。第一眼我都不知道到底谁发生了问题。

我说,你们到我这里来,有什么需要讨论的?

穿一身笔挺西服的男子说,我是大学的副教授。

端庄女子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现在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还是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着他们,希望得到更进一步的说明。

女子满脸微笑地说,我们就要结婚了。

难道是要来做婚前辅导的吗?男子不愧是给人答疑解惑的老师,看出了我的迷惘,说,我们很幸福……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一般来说,特别幸福的人,是不会来见心理咨询师的。这就像是特别健康的人,不会去看医生。

女子有些不满地说,我们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幸福。的确,我们是在商量结婚,但是如果他的问题不解决,我就不会和他结婚,这就是我督促他来看心理医生的原因。现在,我们到底能不能结成婚,就看在你这里的疗效了。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棘手的问题――一对男女,到底结得成婚还是结不成婚,全都维系于心理医生一身,这也太千钧一发了吧?我说,我会尽力帮助你们。但是,首先让我们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副教授推了推眼镜对未婚妻说,我觉得这不是个问题,是你非要说这是个问题。由你来回答。

女子愤愤不平地说,这当然是个问题了!

于是,他们两个就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是真叫他们搞糊涂了。我被他们推为裁判,可我还不知道进行的是何种赛事!

我说,你们俩先不要急。请问,这个问题,到底是谁的问题?

女子斩钉截铁地说,是他的问题。

男子说,我不觉得是个问题。

女子着急起来,说,你每个月都把自己的工资花得精光,博士毕业后工作八年了,总共连一万块钱都没攒下来,这是不是个问题呢?

我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并不是每个博士都很富有。

男子说,你说过并不计较钱,我也不是个花花公子。每一笔钱都有发票为证,并没有丝毫的浪费。这怎么就成了问题了?

女子说,这当然是问题了。你是强迫症。

男子说,关于强迫症,书上是这样描述的―――强迫症是指以强迫症状为主要临床表现的神经症。患者知道强迫症状是异常的,但无法控制、无法摆脱。临床上常表现为强迫观念、强迫意向、强迫行为。如强迫计数,即不由自主地计数。强迫洗手,即因怕脏、怕细菌而不断反复地洗手。强迫仪式动作,即以一种特殊的动作程序仪式性地完成某些行为……要知道,我没有犯其中任何一条。副教授滔滔不绝。

在心理诊室常常会碰到这种大掉书袋的来访者,他们的确是看了很多书,却还是对自己的问题不甚了解。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未婚妻觉得自己的未婚夫是强迫症,但是,未婚夫觉得自己不是。是这样吗?

两个异口同声说,是的。

我说,说一说到底是什么症状?

女子说,我和他是大学同学,那时候,他好像没有这种毛病。中间有几年音讯全无,大家都忙。最近同学聚会又联络上了,彼此都有好感,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关头。我当然要详尽了解他的经济基础怎样了。我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女人,有钱便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但他的存钱方式花钱方式,也是我必须要了解的。没想到,他说,自己几乎没有一分钱存款。我刚才说不到一万块钱,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我们都在高校里当老师,谁能拿到多少薪酬,大致是有数的。我知道他父母都过世了,也没有兄弟姐妹,这样就几乎没有额外花钱的地方。而且他不抽烟不喝酒。那么,钱到哪里去了?他淡淡地回答,钱都请客了。我说,你也不是开公司的,也不是公关先生,为什么要老请客呢?他说,他也不知道,就是喜欢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饭。我说,吃就吃呗,轮流坐庄。他说,没有什么轮流坐庄,也没有AA制,凡是有他出席的饭局,一概都是他买单。这样日积月累下来,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几乎把他的家底都耗费光了……

总算理出了一点头绪。我问副教授,是这样的吗?

副教授说,完全正确。这些年来,我是一个酷爱请客的人。不管是同学同事,还是朋友助手,甚至是萍水相逢的人,只要是到饭点,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请人吃饭。还不能凑合,一定要到像模像样的馆子,而且,一定要由我来结帐。如果不是我结帐,我会非常痛苦不安,觉得没有尽到职责。您想想,现在吃饭也两极分化了,稍微上点档次的馆子,笑眯眯地宰你没商量。所以在这方面的花销积累起来,就不是一个小数字。特别是近年来水涨船高,我请人吃饭上了瘾,请的人越来越多,饭店的档次越来越高,这样就像一个无底洞,每月发的工资,加上我的稿费,还有补助费什么的,就一股脑儿地投入到里面。未婚妻对我的这个爱好深恶痛绝,让我有所节制。可是,我改不了。大家在一起吃饭,谁不让我买单,我就要跟他急,觉得是对我的权利的剥夺……未婚妻说我是强迫症,要我看心理医生,说要是不医好这个毛病,就不跟我结婚了。您说如何是好?

我恍然大悟。说真的,做心理医生也算阅人无数,以这种症状求助的,还真是头一个。开个玩笑: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果我身边有这样一个同事就好了。

闲话少叙,面对来访者,不能有丝毫的走神。我说,咱们先不说这是个什么症,不扣帽子。我们来确认一下――每月请人吃饭到了两袖清风的程度,这是不是一个问题?

女子跳起来,说,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了。

男子执拗地说,我觉得这个不算问题。

我一直想和这个男子单独谈谈,但贸然地让未婚妻离场,不好看。于是心生一计,对女子说,既然你觉得是问题,他觉得自己没有问题,那就请他走,咱们两个单独谈谈,你看如何?

女子大叫冤屈,说我又没有问题,咱俩谈,有什么用?钱包在他手里,每个月把钱花得一干二净的也是他,当然应该是他和您单独谈了。

我说,好啊。那我就和他单独谈谈,请您到外面等一下。

女子离开了。当房内只剩下我和副教授的时候,我对他说,现在,我希望您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这就是――一个成年男子,每个月都把自己的薪酬花光请人吃饭,变得无法控制,婚姻又面临危机……您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如果你觉得是个问题,咱们就向下讨论。如果你觉得这不是个问题,我会尊重你的意见,送你们离开,你已经交付的费用,会退还给你。天下没有人会帮别人解决一个子虚乌有的问题。说这些话,自己都觉得有点像绕口令。

副教授愣了片刻,思忖着说,如果我一个人走下去,我就不觉得是个问题……但是,我现在要结婚了,这就是一个问题。因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有经济压力……

承认这是一个问题,事情就有了曙光。在现实生活中,很多我们判断出有复杂问题的人,自己却浑然不觉,心理医生也只有尊重他们的选择,听之任之。毕竟这是助人自助的事业,如果本人不奋起变法,所有的外力都丧失支点。

我说,你想改变吗?如果你不想改变,你可以保持原先的做法。若你愿意改变,咱们就继续向下进行。所有的改变都会带来痛苦和不安,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不妨好好思考后再做决定。

我并不打算用这些话激他,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不想副教授在未婚妻走出去以后,仿佛换了一个人,急切地说,是在迷迷糊糊之间就一贫如洗了,到了真正需要做研究买书或是旅游买房子买汽车的时候,身无分文,这让我很苦恼。说实话,我也用了书上写的治疗强迫症的方法,比如在自己的手腕上缠橡皮筋,一有想请客的冲动,就拉紧皮筋,让那种弹射的疼痛提醒自己……但是,没有用。橡皮筋扯坏了多少根,把皮肤都绷肿了,可我还是一边忍着痛苦一边请客……副教授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我看到那里有一圈暗色的痕迹,看来真是受不了皮肉之苦。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自己明知故犯?

副教授说,对。我是明知故犯。

我说,那你在这种请客的过程中,一定感到很快乐?

副教授说,你猜得很对,非常快乐。如果不是快乐,我何能乐此不疲?

我说,最让你快乐的是什么时候?是哪一个瞬间?

副教授说,最让我快乐的是大家团团圆圆地围坐在一张大餐桌前,有说有笑地进餐,觥筹交错,狼吞虎咽,欢声笑语,其乐无穷。

我说,谢谢你这样坦诚地告诉我。不然,我还以为最让你快乐的瞬间是掏出皮夹子,一扬手几百上千地买单,十分豪爽。大家都觉得你是及时雨宋江一样的好汉。

我佯装困惑。副教授说,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把钱花光,不过是个表象,给人留下慷慨大方的印象,并非我初衷。我喜欢的是那种阖家欢乐的氛围。你知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所渴望的那种氛围,在通常的情况下,和我擦肩而过。大家都很忙,没有人陪着我玩,我只有自己用钱来买欢乐的时光。这就是我花钱的动机。

原来是这样。我已经初步清理了脉络,原来花钱如水只为遮盖孤独,原来聚啸餐馆只为千金买乐。

还要继续挖下去。我说,为什么阖家欢乐对你如此重要?

不想这个问题,让面容持重的副教授热泪盈眶。他说,我从小就在一个革命家庭里长大,父亲母亲永远把革命看得比我重要。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为我过一次生日,也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公园。甚至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也极少在家吃饭。永远都是脖子上挂着钥匙,到大院的食堂包伙。晚上一个人睡下,因为害怕,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困得实在受不了,才迷迷糊糊睡去。后来爸爸对我说,灯火通明太浪费电了,从此我就在黑暗中闭眼,觉得仿佛沉没到大西洋底下了。我把全家人能在一起吃顿饭,看成世上最大的幸福。父母都在原子基地工作,后来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得了恶性肿瘤,英年早逝。他们以生命殉了热爱的事业,但却给我留下无尽的伤痛。等我念完博士之后,回顾四望,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分享我的快乐和哀愁,也没有人能弥补我内心深深的遗憾和后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悔什么,我不能改变我的父母,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惟一可以寄托愿望的就是请一帮朋友吃吃喝喝。我知道这里面并没有多少肝胆相照的人,但我如痴如醉地喜欢那种其乐融融的 气氛,让我仿佛回到了梦想……

不知何时,副教授已泪流满面。

我把纸巾盒推给他。他把一叠纸巾铺在脸上,纸巾立刻就湿透了。

许久之后,我说,其实你是用金钱,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副教授说,是。

我说,你完成了吗?

副教授说,没有。当我这样做了之后,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但曲终人散之后,是更深的孤独。我期冀着下一次的欢聚,但也深深知道,之后就是更深刻的寂寞。我进入了一个怪圈。

我说,请人吃饭这件事,非救赎的好方法。且不论是否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起码,你没有从这种方式中解脱。

副教授说,正是这样。

我说,如果有一天再去祭奠你的父母,请在他们的墓前,表达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国人,对他们的怀念和对他们所做出的牺牲的敬意。

副教授点点头说,他们为了祖国的强盛,贡献了自己的生命。

我说,不仅仅是这样。包括你――他们的孩子,直到今天所蒙受的这种痛苦,也是他们所做出的牺牲。那个时代的人,忽略了对儿女的亲情,让你在一个很少有爱意流露的空间里长大。直到今天,你还在追索这种温暖的家庭氛围。我想,这既有那个时代的必然,也有你父母对你的忽略。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如果你还心存怨愤,你可以到父母的墓前诉说,我相信他们愿意用一切来弥补对你的爱,只是这已不能用通常的方式让你感知。然后,我建议你把这一切都告知你的未婚妻,让她更深入地了解你。 这不是你的失控,而是有更深在的心结。当这一切都完成以后,我觉得你还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那一批常常聚餐的朋友,我相信他们也愿意和你一起分担改变。至于具体的请客频率,你也不必一下子对自己要求太高,可以循序渐进,一点点地减少用于会餐的费用。

副教授认真地想了许久,说,我看可行。

大约半年之后,我接到了副教授的电话,说,我请你吃饭。

我说,谢谢你。谁付费啊?

副教授说,当然是我。

我说,我不去吃。

副教授说,这一顿饭,你一定要吃。这是我的婚礼。

我说,恭喜你们。只是,心理医生不能和来访者有宴请这类的私下关系。我只能在远处祝福你们。

副教授说,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压缩请客开支的计划,现在已经基本正常了。

我说,哈,刚才你提结婚这件事,我猜你已皆大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