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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饰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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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喜的女人叫珍珍,贵喜常在工友面前夸自己的女人贤德。工友们“哄”的一声笑了。他们说,贵喜你摆古吗?这年头夸女人只说漂亮性感有气质,实在不怎么样的夸夸有个性,谁稀罕那两个老得从坟里挖出来的字呢?

工友们就嬉笑他说,这女人中呀也有好色的。话里的意思有两层:一是贵喜长得好,贵喜的女人肯定丑;丑女人没资本图男人的家底,那就图个色吧,好歹改良一下后代。他们心下想,这年头,上面的急功近利,下面的趋炎附势;男人权、钱壮胆;女人还能贤德到哪里去。贵喜笑笑,不再搭腔辩解。

贵喜对贤德二字有自己的标尺。珍珍和自己高中同学三年,像花一样好看,追珍珍的男人自然是多的。他们比他贵喜有钱有势有实力,不仅想着法子哄珍珍开心,还小恩小惠将珍珍的老娘哄得满脸开。珍珍的老娘高兴算不得数,珍珍连老娘都不要了,搬到贵喜家里过日子。他贵喜有什么呀,一个寡妇老娘,几间旧屋,几亩山地。人家珍珍放弃嫁给比他有出息,比他富有的男人,而选择了什么也没有的他,不是贤德是什么。这年头称得上贤德的女人是少了,正是因为少了,标准低了,珍珍的行为就是显得更为可贵。

贵喜还清楚地记得珍珍的娘站在他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女儿珍珍说,做娘的让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你哪里懂得日子的艰辛,世上啥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日后过得好,那是托神的福,日后若有个苦处,不要怨做娘的没提醒你。珍珍的娘在门外哭,珍珍在屋里哭。贵喜的心扯着痛,下决心哪怕吞刀子下油锅也得让珍珍过上好日子。

贵喜是农民工,和这个城市的许多农民工那样干最粗糙的活。贵喜颀长身材,五官清秀干净,站在一群褐色肤质的男人里,很与众不同。

贵喜在我们公司后面建帝豪大厦,我每天穿过混乱的工地进入办公楼。那是公司的后门,从家到公司走后门距离比前门近500多米。工地不许闲人进入,贵喜给我开“后门”。贵喜爱笑,一笑露一口白牙,闪耀着太阳一般的光辉。每天早上我小心翼翼拎着裙角从混乱的工地一点点挪进公司的时候,贵喜便停下手中的活,笑着和我打招呼:柳姑娘上班啦?我照例应一声:贵喜上工啦。等我走远50米,贵喜的同伴就起哄:贵喜,人家上班有你什么相干,你他娘的真色,老盯着别的女人看。贵喜不出声,他的沉默并非默认,是懒得和狭隘心理计较的神情。贵喜他们轮流守工地,偶尔碰上我加夜班,我们会有简短的对话:柳姑娘,又上夜班呢?我也回应:贵喜你也值班呢。贵喜就嘿嘿发笑。贵喜盯着我看,不是我的脸,而是手。有一次盯的时间老长,让我不自觉地抬起了手腕。你那银镯真好看。贵喜说。我笑笑说,是外婆留给我的,不值几个钱的,不过花色倒是真的不错,现在这样的手工活基本上见不到了。贵喜说,我家珍珍顶喜欢银饰。她说,银饰素净不奢华张扬,就像女人的品性。恋爱那会儿给她买过银耳环,等经济好些了,我也买一副这样的手镯给她。我笑笑说,你家珍珍好品味,真是一个脱俗的女人。如果不是外婆留给我的,我还真愿意送给你的珍珍。贵喜脸上现出窘色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柳姑娘就是舍得我也不能要,年底发薪我就给珍珍买。

贵喜的女人珍珍年底出现在工地上。那个神情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女子,娇秀的五官,玲珑有致的小小身段,清灵秀气得像溪水。贵喜嘿嘿地笑着给大家发女人从家里带来的特产。他们一边接,一边握了空拳锤贵喜的肩:妈妈的贵喜。贵喜听明白了,他们妒忌贵喜这样一穷二白的男人也能享如此艳福。

贵喜的包工头姓伍,比他年长或年幼的都管他叫伍哥,算是尊称。伍哥那天也在,他没接吃食,却接了珍珍递来的香烟。珍珍为工头点上火,说亏了伍哥照顾贵喜,珍珍代全家谢谢啦!伍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他说,贵喜,你家祖宗烧八台的高香啦。所有男人都呵呵发笑,贵喜也笑,但意义各不相同。

珍珍看望贵喜的第三天,工头说办伙食的姓余的娘们手脚不利索,要珍珍索性留下来做饭,一个月一千包吃喝。珍珍满脸喜悦地望着贵喜,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贵喜点头就行。家里除了老娘和二亩山地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再说珍珍在家一直闹着出去打工,因贵喜不放心,这事就搁下了。如今不仅遂了珍珍的心,夫妻俩又能在一起,贵喜哪有不高兴的。念着伍哥对自己的好,贵喜夜里约着珍珍给他送去一条一百多块钱的香烟。伍哥说,我哪里就缺你这条烟抽,好好干活就是了。珍珍心里想,这个伍哥倒是个不错的人。

珍珍在工地当了厨娘,几十号人的饭也够她忙乎一天。所幸饭菜极简单。伍哥巡视完工地便到厨房里吸一支烟,珍珍很殷勤,伍哥烟没到嘴上,火已经跟上了。伍哥心情好的时候给珍珍讲半浑半清的笑话,引逗得珍珍满脸红光。她的笑在简陋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奢华,像春天恣意开放的鲜花,弥漫着芳香,思绪如工地的搅拌机里的内容一样复杂。伍哥从不久留,就一支烟的工夫。珍珍想,伍哥真是个能拿捏尺寸的男人,晓得男女有别。

厨房与自来水有一段距离,伍哥偶尔会帮珍珍提几桶备用的水,但并不常为。珍珍细心地发现,一般是她身体不太方便的时候。珍珍望着粗黑背影的伍哥想,伍哥人粗心却不粗。

珍珍是个勤快人,得了空闲,洗了贵喜的脏衣服,也帮其他工友洗衣服和脏被褥。伍哥对珍珍说,人家又不发你薪水,省点力吧。珍珍笑笑,男人们挣钱在外,不容易的。吃口热的,穿个净的,身子舒服就不想家了。伍哥没说话,在珍珍脚下扔了一双水鞋背着手走了。珍珍冲着背影喊了声伍哥。男人没回头,飘过一句话:女人的脚是要保暖的,贪方便凉快是要亏身子的。珍珍愣愣地站在那里,内心烘热把眼睛都给烧湿润了。珍珍想,伍哥真是个好人。那段时间,珍珍觉得生活真美好。她的贵喜好,工友们好,伍哥好,工作也好。

雨季即将来临的时候,工程进入室内阶段。伍哥开着一辆工具车,说雨天蔬菜既贵又难买,赶个晴天到郊外收些便宜土豆来。伍哥说,这些靠城的农民可滑着呢,珍珍你得帮我去杀杀价。珍珍回屋换了件水红色的衣服,高高兴兴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穿过闹市,伍哥说,看到最高那幢楼了吗?是我建的。又指着一个小区的别墅群说,这个小区是这个城市的富人区呢,一期工程也是我领着干的。珍珍伸出头去看,嘴里“哇哇”有声地夸伍哥你真能干。又说,伍哥,人家说天堂美,我倒是没见过的,城里人住的地方倒像天堂呢。伍哥说,屁天堂,那里面住的一半以上是妖一样的女人。做有钱人家的二奶。珍珍脸红红的,为刚才的肤浅难堪。伍哥装没看见继续说,其实呢,这些女人也是识实务的,没少啥,傍个有钱男人就过上好日子了。所以呀,这女人得想得通……珍珍想,那不把自己当蔬菜一样卖了?伍哥这话真不恰当。于是把眼光放在车外流动的风景里。

珍珍把两块钱一斤的土豆砍成一块钱。伍哥高兴,珍珍也高兴。她想,总算为伍哥做了点事了。

回来的路上气氛比去时活跃了许多。伍哥给珍珍说了许多有趣的事,珍珍一路在笑。过了村寨,伍哥要行方便,车身一扭往路外的方向开,在一棵硕大的榕树下停了。伍哥行方便没有走远,给珍珍留了一个完整的背影。榕树四周空旷无人,珍珍又害臊又紧张。心下又安慰自己:伍哥多好的人呢,自己怎么这么小人,把人想歪了。

伍哥跳上车时说,珍珍你今天帮我省下五十元呢,我得发你奖金。挤过身子在珍珍身边的工具箱里掏。珍珍说,伍哥,咱们走吧,你见外呢,你省下了,也就是我们大家都省下了。伍哥掏出一个心形的红色锦盒塞给珍珍。珍珍打开一看,心咚咚地跳开了,那里面躺着一枚黄灿灿的戒指。珍珍的脸像锦盒的缎面一样红。伍哥问,喜欢吗?头便紧凑着珍珍了。珍珍不敢抬头,即便不抬头她也感受到伍哥眼光如万道剑芒似的罩在自己的身上。珍珍慌乱地将那“祸害”塞回伍哥手里,没想到对方的手,像一块吸铁生生将自己给吸了进去。珍珍的心在往下沉,沉下去的还有自己的身子。珍珍拼命地想抓住什么,身子冷到极致般颤抖不停,她想喊,声音却没了。珍珍仿佛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直线下落,耳边是令人恐惧的呼呼风声,脑海里全是贵喜的笑脸,她听到她的心在对贵喜呼喊:救我啊,贵喜……

贵喜弄不明白珍珍发的是哪一门子新烧,好端端的非要闹着回去,不但自己要回去,还要贵喜也跟着回。珍珍说她做了个可怕的噩梦,家里不好了,醒来哭个不停。贵喜安慰说梦是反的,要她放宽心,她偏不。贵喜想,到底是女人,心里舍不得家。还好工程已至尾声,自己也一年没回去了。贵喜便依了珍珍和伍哥辞行。伍哥给贵喜多开了两个月的薪水,又亲自将贵喜夫妻送到了火车站。珍珍眼神放在远方,沉默不语,这边伍哥问话也不作答。贵喜觉得珍珍有些失常了,失常得没有礼数,伍哥多仁义呀,多发了薪,还亲自开车送行。在进站口,伍哥拍拍贵喜的肩说,以后生活上碰到难处,记得来找伍哥……伍哥说这话的时候盯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珍珍。

建帝豪大厦子楼时,我在新工地上又见到了贵喜的女人珍珍。那是他们离开这座城市的第三个年头。这个城市忙得像辛勤的老农,不停地在播种,种下一幢又一幢的房子。三年可以改变一座城市,也可以改变许多事,还有人。

珍珍比过去略丰满,表情呆愁,略显憔悴,洗白了的衬衫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少了几分清爽与灵秀。她微笑地喊我柳姑娘,像当年贵喜那样。我说,珍珍你来了,贵喜也来了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回答我说,我在伍哥这里煮饭。柳姑娘若不生嫌,记得来看看珍珍。珍珍话语混乱,我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喊了我一声。他死了。贵喜死了,死了快一年了。死在广西一家私人的煤矿里……珍珍说这些话时没有看我,昂着脸对着天空,一张依然俊俏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她说,贵喜常常提起你,还说你是这个城里最值得信赖的人。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把她拥入自己的怀里,她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靠得小心翼翼。她的身体在颤抖,泪水顷刻把我的肩膀弄湿了。我慌乱起来,这个不安的身体仿佛代表了人生不可预测的变故。谁不对无常的人生变故感到恐惧呢?因为我们都如此无力。我一把推开珍珍,迅速地脱下手里的银镯,套在她的手腕上。她泪眼汪汪迷茫地看着我。“这个……贵喜很喜欢的,他曾经和我说过,要买一只同样的银镯给你……”我逃一样离开了珍珍。我不想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但我知道,这个行为起码能舒缓我对这桩人间悲剧压在心里的郁结,同时也表达了我的同情之心。我承认,我是个自私而无力的女人,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事后我才知道,贵喜的死只是珍珍翻过去的旧悲剧,而她的新悲剧是,她与贵喜才十个月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孩子上小学前必须进行手术。而巨额的手术费远比贵喜的死亡更摧残珍珍。

后来,我常见珍珍坐着工头伍哥的车进进出出,珍珍穿红着绿,一脸献媚的笑,那笑枯黄得像秋天的叶子,干巴巴地伪装着真实的愁苦。伍哥当着众人的面,很猥亵地拧一把珍珍略微肥厚的屁股。

再后来,伍哥很少出现在珍珍的厨房里,有一次远远看到他们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像是在争吵。伍哥声音极大,珍珍怕人听见似的要拉他到静僻的地方说话。伍哥甩开她的手臂,狠狠唾出一口浓痰:你当自己镶金呀,还是当老子是金库?想着法子从老子身上掏钱……我快速地逃离了那个争吵的现场,很为珍珍羞愧,也为最原始的沉沦难过。很多日子里,我一直远远地避开她。

事隔半年,我下夜班时又见到了珍珍,事实上是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吼声。

“从明天起,你不用买菜了,你当我是傻子?连菜钱你也敢克扣,你这个女人真是穷疯了,敢算计我……现在是警告,再有半点差池就从我这里滚蛋……”门哗地一声甩开了,走出一个粗黑的男人背影。我不用看也知道是珍珍说的那个伍哥。我在屋外徘徊良久,决定还是推门进去。珍珍正对着镜子涂口红,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红显得腥腻。这间紧靠厨房的狭小木板简易房就是珍珍的宿舍,大小刚容得下一张床。珍珍望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柳姑娘来了。她没叫我坐。你要出门吗?我问。她点点头:他不能这样就了断我的,他怎么着也应该再给我一点钱。

“珍珍,你不应该这样的,你凭什么要他的钱……”她不安地在我眼前踱来踱去,手一挥显得有些急躁:“我手里还有一张王牌的,不怕他不给。”

“什么王牌也没用的,珍珍,你别傻了。”

“你知道什么,这个死男人过我,如果不是他,我当初也不会离开这里,贵喜就不会去广西,也不会死。他理应付给我损失费。”她很烦躁地用手去扯自己的头发。我的那只银镯在她粗暴的自虐里很质感地晃来晃去。虽然灯光昏黄,我还是醒目地发现,那上面的花纹已经被日常生活的污垢填满了。

我喉咙发干,徒劳地咽了咽唾液说:珍珍,真正你的不是工头伍哥,而是无数你无力改变的生活事件,你明白不明白?那个男人是犯罪了,你现在以此威胁,是不正确的。

“别说了。”她喝了一声。

“柳姑娘,我知道你是说我人格下流,没有自尊,缺少自重。自尊能救我孩子的命吗?我当初是多么自尊,结果呢……所以自尊是他妈的一个屁,钱才是好东西。”

她一把推开了门:“我得去找那个混蛋,我要告诉天下人,他了我,他犯了罪。”

“除非……”她很得意地望了我一眼:“你明白了吧……”这话的余音还在耳边响,她的人已经走远了,走进了无尽的黑夜……

我犹如梦中,旧事历历浮在脑海,却已经无法和现实对接。像脱轨的车厢,回不到终点,也回不去起点。

帝豪子楼很快被大大小小的商铺以及各式高档写字楼给占领了。珍珍的小屋现在是一块绿地,它像珍珍一样消失了。我忘记了它曾经丑陋地存在过。

但是,曾经珍珍像水一样纯净地在这里流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