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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服饰,迥异的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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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课文《林黛玉进贾府》中,作者通过林黛玉一双慧眼,对王熙凤和贾宝玉的服饰,进行了精心细致的描绘。

且看王熙凤:“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贾宝玉也毫不逊色:“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粗粗一看,两段服饰描写极为相似: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彩绣辉煌,华贵无比。但是,细细品来,情味迥异,并具有明显对比。

服饰的性质不同

林黛玉刚到贾府时,贾宝玉“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所以未能会面;拜见了贾母等长辈、吃过了晚饭之后,贾宝玉还愿归来,宝黛初会,这才有了上述一段服饰描写。也就是说,贾宝玉戴“金冠”、勒“抹额”、系“宫绦”、穿“朝靴”,是为了参加祭祀大典,他的服饰,属于“礼服”性质。王熙凤就不同了,她的服饰,除了迎接林黛玉这样一位“远客”外,没有什么别的背景,只能算是一身“便服”。因此,两套服饰,性质是完全不同的。王熙凤的一身“便服”,华贵之气直逼宝玉的“礼服”,其贪婪与庸俗,便可想而知了。作者通过服饰性质的对比性描写,完成了对人物灵魂的剖析和揭示。

穿戴的动机不同

贾宝玉“因庙里还愿”、参加封建世家极为看重的祭祀活动,受父母之命,迫不得已而穿金戴银,是被动的,而且是不情愿的,回到家中,向贾母请了安、又见了母亲后,“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为什么要“换了冠带”?当然是不喜欢、不愿意了。其实,他“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按照他的个性,应该非先见了黛玉不可的;但是,他还是“转身去了”,换下了那身华贵“礼服”,然后才来见这个与自己“缘定三生”的林妹妹,以致招来贾母“外客末见,就脱了衣裳”的批评,可见他对这套服饰的厌憎程度。王熙凤 就不同了,她那套服饰,是她精心准备、主动追求的,如果说贾宝玉的服饰为的是与其富家公子身份相称的话,她的服饰则完全是为了显示其财富、权势和地位。一被动,一主动;一厌憎,一自得;一为符合身份而穿,一为显示地位而着。从穿戴的原因和动机,亦不难看出二人性情的差异。

产生的效果不同

两套服饰给林黛玉带来的视觉感受也是截然不同的。王熙凤那套集珠光宝气于一身的服饰,使同样是贵族小姐的林黛玉感到“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其华贵之气已掩盖了人物形象的美丽,让人不觉是娇,而觉是“神妃仙子”,多么矫情,多么做作!贾宝玉则不同,服饰的华贵,与他是那样的协调,那样的相配,不单非常自然,而且衬出了人的英俊潇洒,所以,林黛玉一见之下,立即改变了“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的成见,产生了“一位年轻的公子”的视觉印象和倒像在哪里见过一样的感觉,何等眼熟到如此亲切。可见,贾宝玉的服饰既与家相称(李渔语),也与貌相宜(李渔语),显得恰如其分;相反,王熙凤则一味追求“与家相称”,所以不能“与貌相宜”,显得矫揉造作。鲜明对比中,二人性情之异,不言自明。

含蕴的品位不同

仔细研究两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两套服饰体现了完全不同的气象,具有完全不同的品位。从服饰上看,贾宝玉为“嵌宝紫金冠”,“二龙抢珠金抹额”,高贵而显得简洁;王熙凤则头上有钗、项中有圈、裙边有佩,奢侈而显得堆砌。从服装上看,贾宝玉以一袭“大红箭袖”为主,配以腰间一“绦”,上身一“褂”,脚底一“靴”,大气而且协调;王熙凤则“袄”而“窄裉”,“褂”而双重(外绸内皮),裙而多“绉”,精致但觉贪鄙。再看看服饰的色调,贾宝玉“大红”之中缀以“青”“紫”,华贵中透着高雅;王熙凤则五彩六色,“彩绣辉煌”,只一味讲究服饰的精美,显然忽略了色彩的搭配,给人的感觉是,华贵中透着庸俗。可见,两套相似的服饰,含蕴着不同的品位:一高雅大气,一贪鄙俗气。服饰与灵魂,竟是惊人的一致。

体现的个性不同

文学作品中充满个性化语言、动作、心理,而《林黛玉进贾府》中的两套服饰,也极富个性色彩,堪称“个性化服饰”。王熙凤的服饰,首先给人的是“极丽”的感觉,但是,“极丽”的背后,分明是“极奢”“极贪”和“极俗”。看那“髻”,“攒珠”尚嫌不足,还要“八宝”;看那“钗”,“凤”有五只之多,还要“挂珠”;看那“圈”,“璎珞”多费玉石,“盘螭”更耗金银;看那“佩”,形为双鱼,重需“双衡”……华贵富丽的背后,是对金银财富的巨大贪欲和无厌追求,穷奢极欲得俗不可耐。贾宝玉呢?将父母、家庭强加给他的那身“礼服”看成枷锁,一旦时过境迁,立即“换了冠带”。这一换,岂不正是他反对世俗礼仪、追求个性自由的叛逆性格的写照吗?王熙凤的服饰,与其性格完全一致,因此,她作为“便服”四处炫耀;贾宝玉的服饰,与其性格则完全不同,因此,礼仪结束,“冠带”立换。服饰描写,不单真实地展现了形体特征,而且显示了内在的精神世界,形神兼美,物性皆现。

张竹坡先生曾赞美《金瓶梅》的描写艺术为“白描入化”,“性情形影魂魄一齐描出”。其实,这是对我国古代小说艺术经验的总结。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先生的服饰描写,同样做到了“白描入化”,同样具有“追魂摄魄”的艺术功力。脂砚斋在读罢王熙凤的服饰、容貌描写后,情不自禁地批道:“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甲戌眉批)这个批语并不显得夸张,我们仅是细品两段服饰描写,就能发现其摹形传神,映现个性,使人既生如见其人之慨,且有如识其性之感,确实具有非凡艺术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