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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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林太太没嫁给林先生时，已经对年轻有为、门门功课考第一的林男士五体投地。结婚以后，林太太坚定不移地认为林先生是他们大海航行中的舵手。后来舵手真把她舵到了美国，她并不觉得两人世界有什么变化，不过是舵过了一个真实的大洋而已。按林先生的能力，那是绰绰有余的。

林太太并非女中豪杰，但好歹有个大专文凭，还有些兼擅词曲的天分。相貌虽不惊倒四座，可一笑一颦挺有味道的。只是在林先生这样一个灼热太阳照耀下，她放出的光芒煞为黯淡。

来美国不久，林太太渐渐发现林先生不再口若悬河、妙语横生了。他爱呆坐在沙发上看美式足球，也爱看每3分钟蹦出一句污言秽语的黑帮片。这类电影看多了，说妙语和讲脏话的能力迅速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林先生第一次口出秽语时,让林太太着实吃了一惊，但“妇随”的习性使她不久就听惯了，到了有一次终于秽语冲着林太太而来，她已回天无术。

没来美国时，常听林先生说：“人家美国人……”说得林太太热血沸腾。可后来美国人又成了他动辄愤然的原由。林太太的解释是：博士学位压力太大，“轮着我还不得跳河？”那可不是一般人经得起的锤炼。后来林先生博士毕业有了工作，全部家当鸟枪换炮，仍不见脾气有所好转。林太太断定先生肩负养家重担，在外谋生一定有道不出的苦难。这么一想，林太太便心疼地忍让了。

对林太太来说，她来美国这十几年，日子就是在她每天傍晚抬头望窗外，揉一下眼睛的那一刹那，一页一页地翻走的。翻的之迅速，使她想起了中学作文的用语：“迅雷不及掩耳”。

林太太偶尔想买条裙子，也想寄几十美元给下岗的姐姐。这类事若是向林先生开口，一般不会太为难。但林太太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内疚，像是白拿了什么东西，日后无法回报。她记起初来美国时，在社区大学学英文，读过一篇文章:《母亲从来没有工作过》。讲一个母亲养大了8个孩子，老伴儿走了以后，她去申请社安补助。政府人员在浩瀚的文档中翻查半天，遗憾地告诉她：“你没有资格领补助金，因为你从来没有工作过。”林太太想，万一哪天林先生开车出事―――她这么想时，连忙咒骂自己―――然后再接着往下想，她也不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工作过”，无权领取补助金吗？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险些晕过去。

林太太真的晕过去一回。为此上医院验血拍片，无情地折腾走了一笔医药费。没查出什么大病，但林先生的一句不经意的责备让她难过了好几天：“天天不上班，还生病！”不上班，可她怎么这么忙呢？在人家眼里最不专业的家务事，从没让林太太感到十分轻松，她大概是缺少持家的天分。以前挤在小屋里，丈夫要个剪刀什么的，她可以三步两窜地递过去。如今两层楼，外加地下室车库，找件个把月没碰的东西，可以花上两个小时。做饭也是不易，那读来诱人的菜谱，从她手中折腾出来，几乎成了“工农兵食堂”的大锅菜，让公认的美食家林先生吃得直叹气。林太太怀着歉疚收拾残羹时，幻想着下辈子再也不当职业家庭妇女啦，她相信家庭妇女是需要特殊的才能和心胸的。那是怎样一个最不易达到成就、又最容易看到不足的职业啊，天天清扫，不觉异样，一次脏乱，却可尽人皆知。而且没有生病的权利哪！

林太太觉得，孩子越多，她事越多，出错的机会就越多，林先生的不满就越多，这是个解不开的连环套。以往林太太特别盼着林先生回家，现在一到傍晚时分，林太太就莫名地紧张，催促孩子做作业的口气也随着不耐烦起来。她因此有些歉疚，毕竟孩子们是她最大的安慰了。

可是有一次，她看到孩子、丈夫看电视笑得泪水直掉，她刚想凑上去分享一下，女儿连忙说：“你听不懂的，去做别的事吧。”她真是头一次悲哀地想念起自己的家人来。

最让林太太丧气的是，什么话一到她嘴里，看她先生那嘴角的惨笑及无奈的摇头,她便后悔又说了一回痴人傻语。林太太本来不多的一点自信心，便在这种半讥半悯的气氛中直落谷底。现在要是林先生告诉她，她的智商只有两位数，她也是相信的。偶尔有人劝她去读几门书，拿个证书什么的，以便做个半工，接触外面的世界。她听了不过是心痒痒，嘴颤颤罢了。她这些年来真成了“不读书不看报”的家庭妇女。她不是不想读，可家中的英文报纸像是催眠剂，一看就打瞌睡；要看中文书，得开3小时车去芝加哥借。所以只好悄悄埋葬当年想当知识分子的心愿。如今她自忖能力不够，更不想拼着老命去当高玉宝了。

她有时真的生气和不平，她怎么会到今天的地步呢？她的生命和心血，难道不是为着一家人一点点耗掉的吗？可是男人们评论起什么人，说到那人的低级无趣，最后差不多用的是同一比喻：“像个家庭妇女！”有一次林太太一生气，真的出门了。夜里一路上空荡荡，她觉得世界大得让她心慌，根本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想到离开这个家，家中大概照样运转正常，―――先生说啦,有洗衣机、洗碗机,可以请人上门清扫,还可以打电话到饭馆定饭送货上门。现在美国什么服务没有啊,价钱也很公道的。先生说的句句是实情。而她一离开这个家，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人。面对这样的实情，让她如何有“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以及与林先生两立于同一地平线上的勇气呢？

一次家人来信，说邻里看了他们美国新居都赞叹不已。林太太一下子想起她挤在大学宿舍里和同学高唱费翔歌曲的情形。那曲调迷了他们那帮青年，但那歌词的含义，林太太近日才明白：“我已身心疲惫，满眼是酸楚的泪……”只是“归来吧”的呼声，她既不能重复，也不能追随。这样的心情，甚至找不到可以诉说的地方。挨过漫长的冬天，她才有机会在收拾庭院时，隔着篱笆，和着割草机声，对远处的邻居叫一声“嗨”。况且就是和人走近了，她的英文程度也是绝不能胜任交流心情的重任的。

一晃数年，林太太最大的变化是皱纹越来越多越深了。止不住的皱纹像是挡不住的岁月。她现在最要避免的，就是站在4人宽半人高的大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生怕一眼看穿了什么……（题图/今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