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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从斯德哥尔摩回北京了,我到Z教授家话别。正交谈间,忽然他女儿莲娜兴冲冲地跑进起居室,连帽子和大衣都没有脱,唤了我一声,便像宣布一件世界要闻般地对我说:“我同学芬妮答应借给我麦考利的《独自在家》啦!明天上学带给我,您就能到我家来看啦!”
她那张红扑扑的脸,放着光,正对着我,双眼更劲射着难以形容的强波。我的心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在斯德哥尔摩访问期间,我曾同Z教授夫妇和小莲娜一起到市中心NK百货公司一侧的电影城去看电影。片前照例要播一些商品广告和新片预告。新片预告里,有《独自在家》的续集《纽约迷路记》的精彩镜头。那个身价百倍的美国童星麦考利,仅窥其斑。便可知是匹迷人的小豹。我自然连说:“好好好,妙妙妙,只可惜我连《独自在家》也没看过哩!”谁知这话便被小莲娜记住了,看完电影,一起在“必胜客”比萨饼店吃“超级至尊”饼时,她几次我与她父母的交谈,认真地说:“《独自在家》太棒啦!您一定要看啊!”结果就出现了她跑到我面前宣布她已经借到录像带的一幕。
14岁的莲娜,以一颗愿与我分享快乐的爱心,激动而满足地向我宣布了那一消息。
那面庞上的表情,那双眼中的闪光,任是怎样的文字,也难形容。一个生命,她挚诚地愿把一种自己得到过的快乐,无偿地提供给另一个生命。我不知道自人类脱离野蛮状态后,这种情愫已存在了多久。反正面对着莲娜,我非常感动。
她父亲告诉她:“可是,明天一早,刘叔叔就要去机场,飞回北京了呀!”
“明天一早……就要飞走了?”莲娜脸上。先现出一个着实吃惊的表情,然后立即化为了一种惶急、痛切和焦虑。我只恨概念化的词语无法充分地传递出她那表情,特别是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现在我不忍回想的光波——因为我不能看到《独自在家》的录像带,她那一颗小小的心,竞在经受痛苦的煎熬。
莲娜木然地在我们面前站立了几秒钟,突然转身走出起居室。
Z教授继续同我谈一个学术上的问题。我的心却乱了。我有一种负债感,更痛苦的是我竟无法还债。
当晚,斯德哥尔摩大学的W先生要在他家为我举行一个告别派对,Z教授夫妇和小莲娜也都应邀参加。W先生住在斯德哥尔摩市远郊。一座森林边上。从市中心的车站算起,乘火车也得半个多小时。
忽然莲娜又跑进了起居室,帽子不知是脱了还是惶急中抖掉了,她脸上又放出了艳丽的光,自豪地对我们宣布说:“我有办法了,我刚才跟芬妮打电话了。我马上去她那儿取那盘带子,然后我拿到W叔叔家,我们在那儿看。”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Z太太不由得反对说:“那怎么行?我们马上就该动身了,你哪儿有时间去芬妮家?”
莲娜就顿着脚说:“你们先去!我从芬妮家取了带子,自己去嘛!”
我上去阻拦:“那不行!路那么远,天又黑,你又小,怎么能让人放心?”
但莲娜执意要实行那计划。Z教授便略带责备地对她说:“你都看过三遍了,还没看够吗?”
莲娜立即解释说:“谁说我要看?我说好了去帮他们调马提尼酒的,我要拿来给刘叔叔看!”
我本想说:“其实我看不看无所谓,再说那儿有那么多朋友要交谈,我也看不了,更何况将来在北京也有可能看上……”但面对着莲娜脸上和眼里的光,我却说不出口。
我已经非常快乐。在这个不断发生战乱、屠戮、争斗、排挤、攻讦的世界上,有一个14岁的小女孩儿,她诚心诚意地要给予我她享受过的快乐,仅仅为此我就应当坚信不仅生活的实质而且人性的本体都是美好的。
不能不同意莲娜的神圣计划。再说即使不同意也阻挡不住她那神圣的行为。我同Z教授夫妇先行乘车前往W先生家了。在W先生家,我想Z夫妇一定心神不定,我却很快忘记了莲娜和她去取的那盘录像带,因为包围着我的实在都是重要的人际和真切的人情,毕竟第二天一早就要远别了,他们和我都有许多话要说……
忽然门铃响了,莲娜走了进来,她径直走到我身旁,用仿佛犯了罪的声调对我说:“……芬妮的这盘录像带,只有开头一点儿是《独自在家》,后头都让她哥哥给录了杰克逊的歌了……”她朝我仰着小脸,双眼蓄满晶莹的泪光,双手捧着一盘录像带,紧抱在胸前……
我不由分说地把莲娜紧紧拥入怀中。她哭出了声来。我的心在猛抖……
我不知道今生今世。会不会再遇上莲娜这样一个纯洁的生命,只因为她享受过那一桩快乐,便千方百计地要与我分享那快乐……世界很小,人生很短,但是单纯而赤诚的心意,却宽广而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