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够打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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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和这个男人好好打一架，然后把他打倒在地，因为那一天，我已长成了他。然后我会把他拉起来，好好爱他……
１
小子，给钱。
他照例把１０张１０元面值的纸币在手里抽打了两下，递给我，恩赐一般。
我咬着下唇，忍着愤怒把钱接过来，一把塞到工作服的裤兜里，转身离开。我不能拒绝这１００块钱，也不能抓过来一把抽到他的脸上，我需要钱，家里也需要钱。何况这是我的血汗钱，也为了被暂时扣做押金的更多的钱，我必须忍着。
别乱花，要是让我看到你抽烟喝酒瞎胡闹我抽你。他在后面粗暴地喊。
我拉了下安全帽的帽檐朝着工地跑去，在我听来，机器的轰鸣要好听多了。
我发狠总有一天我要和他拼命打一架，虽然明显地，我不是他的对手。他高大健壮，一把子的力气，４０岁了，还可以轻松地一把拎起一袋沉重的水泥。但，这个念头依旧无时无刻不在啮噬着我。
这个可恨的把我从遥远的家乡带出来的家伙，他苛刻得像旧社会的地主。私下里，我叫他周扒皮。当初他去村里招建筑工，我跟着爹过去报名，起初他不想要我。我太瘦，身体单薄，是能吃却又不长肉的年纪。他说，顶不了一个完整的劳力。
爹好半天不说话，后来慢慢掀开裤腿，给他看受过伤的腿，说，我对不住孩子，要他自己出去闯生活……想他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犹豫片刻，说，跟着去吧，不过按工取酬，他可能赚不了多少钱。
不等爹说什么，我说，我去。
说是北京，到了，才知道他的工地离北京还有好大一截子距离。于是１８岁这年的春天，我跟着同乡一起将行李卷放到空荡荡的毛坯房中，就一头扎到了尘土飞扬的光阴里。
来时，签了简易的合同，工资按月发的，但第一个季度的钱要扣做抵押金。他许我的工钱是每月６００元，不按工作量。工友说，这样也行，旱涝保收。我在合同上签了字。合同中还写，包吃包住。
住，就是那些盖好的毛坯房，没有门窗，随便用塑料布遮挡一下，床铺就铺在角落的地板上。吃，再简单不过的饭菜，饭随便吃，管够，菜是大锅菜，有时白菜炖粉条，带点肥肉片，有时青菜萝卜……也实在没的挑剔，工地半天的活干下来，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且这些年，生活不过如此，贫穷已经跟随了我１８年。
慢慢也开始知道一些事情，比如像他这样的工头，承揽这样一个工程可得的利润。自然也在工友口中听到这些利润中，大多是盘剥了工人的血汗钱。
于是再看到他，更觉他的可恨。而我单薄的身体开始每日淹没在机器的轰鸣中，看不到什么未来。唯一盼望的，是月底发工资的日子。
２
１００块，１０元的面值。１０张。第一次捏在手里时，还是忍不住为这点钱激动和兴奋了许久。但这次，它们却让我愤怒。已经连续４个月了，按照合同，他不该再扣我的钱，问他，他说因为我是新手，不懂各种操作规程，所以损坏机器和工具的可能性相对大，要留更多的押金。然后指着薄薄的合同下面一行不起眼的小字给我看。当初我根本就不懂得去看合同中那些条款，没想到，竟然后面还有另外不公平的条件。
除了在愤怒中忍耐，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回去，而在这个偌大的陌生的城市，也根本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我只能继续接受每个月艰辛劳动后的１００块钱，继续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挨着日子。
每天黄昏之后，是工友最最放松的时间，一些人会聚在一起打扑克，也会赌上几块钱，更多的人是去附近的一些小店铺喝酒，要几个廉价的小菜，几瓶高度的劣质白酒，划拳喊叫，喝上几个小时，回来一头扎倒呼噜震天地大睡。还有的人会去找女人，那些站在路边的花里胡哨的女人……
慢慢地，我跟他们学会了大声说粗话，凑手打扑克，偶尔也接一两支别人递过来的劣质烟抽上几口，然后把烟头狠狠地踩在地上。或者去喝上一两口高度的酒，扯着嗓子喊几声。每每这样的时候，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背叛他的。因为他不许我做的事，我做了。
那晚照例，几个人先是打了半个多小时的扑克，然后去了工地对面的饭馆。照例，两瓶二锅头，四个小凉菜，吆三喝四地喝了起来。我已经越来越喜欢这种辛辣的无色液体了，两杯下肚，什么疲劳和烦恼就全跑光了，往往有点微微醉意的时候，他们开始讲黄段子说女人。起初听了，我会面红耳赤，慢慢地，竟然也习惯了，或者是麻木了。
这样的生活，原来能如此轻易让人麻木，如此容易把人淹没。
不知喝到第几杯，我感觉神志已经微微不清晰的时候，旁边的老陶忽然凑近我耳边说，小子，我领你出去玩玩儿吧。
老陶三十几岁，陕西人，是老打工了，出来混了十几年，说话粗声大气，干活卖力，爱喝酒爱发脾气也爱找女人。我知道他说带我玩儿的含意，慌忙拒绝。他嘲笑我，出来累死累活，不定哪天命都能搭上，要是连女人都没见识过，小子，你就亏大了……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趁机，他扯着我朝外走。
我还是慌乱地推拒着，老陶忽然就被我弄烦了，一把摔开我，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还是舍不得那几毛钱……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去就去！我赌气喊了一嗓子，然后率先出了门，把一屋子的嘲笑都甩在了屋内。却只走出几步远，转弯处，忽然被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挡住了。
去哪？他粗暴地一把将我推了一个踉跄。
我厌烦地瞪他一眼，又不是干活的时间。
小兔崽子，喝酒了是不是？还耍横！他伸手又把我扯过来。
喝又怎么了？我顶他。
老陶过来嬉笑着插科打诨，没啥事逗他玩呢，我们哪儿都不去，回去睡觉。
不睡觉！我甩开他的手拉老陶，咱们走！
老陶不理我，还在跟他嬉笑着说什么，他一把将老陶推到一旁，指着他，以后你们少教他学这些不三不四的毛病，按辈分他得叫你声叔你知道不？滚蛋！
老陶不再说话，悻悻地走了。
我要跟着老陶走，被他揪住。抽烟喝酒赌博，现在还学着找女人，找死是不是？不想在这待就滚回家去，别在这给你爹丢人。
不要你管。酒精在体内蔓延着，我瞪着他捏紧了拳头大叫，周扒皮，你没资格管我！也没资格说我爹！
话音还没落下，他一个耳光抽在了我脸上，“啪”的一声，火辣辣的疼痛袭击了左边的脸，我一头冲了上去，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三下两下就把我扔到了地上。我爬起来再扑过去……别人把我们拉开的时候，他足足摔了我五个跟头，我已经快站不起来了，左边唇角流出血来。
别拉他，他嚷着，让他起来打，有本事把我打趴下以后这里他说了算。他指着我，小兔崽子，你给我起来！
挣扎了半天，我徒劳地趴在了地上……
３
那天起，没有人再给我烟再让我打扑克再带我喝酒，他们如果那样做，他会扣他们的钱。我忽然就从人群里分离了出来，在黄昏后无所事事地、孤单地晃荡着。他好像知道我所有的举动，那天晚上实在闷得不行，我买了瓶酒回来喝，刚回来就被他堵住了。后来酒瓶子砸了，他又骂我一顿，让我不想干就滚。
那天晚上我真的想到了走，第二天给自己打着气去找他要钱，他又将合同翻给我看，无故主动辞职的，押金不再归还。那可是３０００元，再有３０００元，爹的腿就有希望了。
我恨恨地看着他，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可这次他却没冲我发脾气，只用挑衅的口吻说，小子，暗地里发狠不是本事，有本事你就学点真本事，工地上这么多人，我最听谁的？我听人家建筑师的，人家有知识，说了当然算。就你这样儿的，一辈子也就只配给周扒皮当长工了。“啪”地把几本书丢在地上，你不是读过中学吗？你也认认上面的字，给我设计个大楼出来，到时候，我听你使唤。说完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头也不回地走了。
１０分钟后，我松开了握着的拳头，蹲下去，捡起了地上已经被翻旧了的书。
那天晚上开始，我用背诵建筑常识来打发枯燥的孤单的时间。
４
一晃到了冬天，因为冷，工程的进度明显慢下来，寒流袭击的时候，干脆停工。那样的时间反而更加漫长，手里的几本书，都快被我背熟了。他照例有借口扣着我的钱，每个月给我３００元。因为吃住免费，钱基本上花不着，多余的，我寄回了家。也偶尔奢侈地给自己买几本书。没有人知道，甚至爹都不知道，当初我固执地出来做工，是梦想有一天，还能继续念书。一日日的光阴淹没在机器轰鸣声中时，我知道，这或者只是个梦想了。
然后到了年底。早早买了一张硬座车票，等着结清了账回去。却没想到，所有人的钱都结了，我的，他却坚持等我过完年回来再结。我再次跟他发生了争执，他却同上次一样，不同我吵也不发脾气，心平气和地说，你干了一年，又对我一肚子意见，可能明年就不来了，我刚把你培训成熟工，放你走不合适，所以你想要钱，明年回来拿。说完，人就没影了。
我追他，被他们拦住，老陶说，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了，怕工人过了年不回来，就扣钱，你打也打不过他，追也追不上，钱还在人家手里，还是明年乖乖回来拿吧。
我颓丧到了极点，出来了一年，几乎是空着两手回家，但是总有一天，我想，他会老，而我会有很多力气，会打过他。
５
年后，我却第一个回来了，心甘情愿地回来了。
爹的腿已经治好了，他根本没有扣我一分钱，他把我的钱，都寄回了家，让爹瞒着我。因为在他看来，我需要生活的打击和磨炼。
我无法相信那是他做的，是我一直叫周扒皮的那个人。我说，他那么坏，专横，还打人。
真是个兔崽子！爹照我的头打了一巴掌，他打你是为了不让你学坏，出去两天学一身坏毛病，他不打，回来爹也把你的腿打断。
脑袋被打得一痛，好像很多事都清醒过来。清醒了，再也待不住，提前几天买了票回北京。走时，听爹的话，带了一大袋子家里种的花生。
打听了大半天才打听到他住的家。北京郊区，看着竟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住的地方，楼很旧，已经看不出曾经的颜色了。他住顶楼。敲了门进去，他穿着一件肥大棉衣给我开门。我看着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他好像并不意外，把我让进门，说，回来了。
我讪讪的，眼前分明是他，又觉得是个陌生人。嗫嚅片刻，终于叫了声，叔。
他笑笑，不叫我周扒皮了？
我的脸腾地红了，赶忙低头。他似乎没察觉，让妻子去给我盛饭，然后回到桌边，继续喝他的酒。之间没有什么客套话，随意得好似一家人。走时，也不留我，说，我帮你报了家夜校，过了十五，你可以去上课了。
心头一热，嗓子却好像被堵住了。没等我再说出什么，他又补充说，学费我会在你工钱里扣，小子，谁的钱挣得都不容易，都是血汗钱，有人靠体力，有人靠脑子，以后长点志气。
我依旧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了，挥挥手说，行了滚吧。他的妻子在身后捅他一下，看你，怎么这么跟孩子说话。
那得怎么说话？跟儿子我就这么说话。这小子，看着乖巧听话，刺头一个，没准哪天就把我打趴下了。说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他无遮无拦的笑声中离开了，心里塞满了快要装不下的感动。我想，有一天，我还是要和这个男人好好打一架，有一天，我一定把他打倒在地，因为那一天，我已长成了他。然后我会把他拉起来，好好爱他。那么为了那一天，为了能够打倒他，我必须拼搏了。
（Ｅ－ｍａｉｌ:ｃａｔ１２１３＠１２６．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