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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新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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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那天,我正在家里睡觉。

那些日子,我是上大夜班,早晨八点钟回到家,草草吃下点东西,就赶紧上床睡觉。你不知道我那个累呀,一连八个小时,我都在搬运猪肉。对,我在肉联厂上班,负责往冷库内或冷库外运货,我所说的货当然就是猪肉了。这种活计又脏又累,每天光闻那股又腥又臭的猪肉味,回家连东西都不想吃了。有好几年,我都不再吃猪肉了,一想起那东西,就恶心得想吐。我妻子没少骂我,说跟着我算倒八辈子的霉了……这种活儿当然没几个人愿意干,但凡有点办法的人都调走了,只剩下我和一个脑袋有点问题的小伙子留在这里,要不是为了挣那几百块钱工资,我也真想走人呢。妻子已经从纺织厂下岗,连一分钱也拿不到了,我再离开这里,日子还怎么往下过呢?我只好咬咬牙,狠狠心,在这个地方耗下去了。

你说怪不怪,那天我睡着睡着,祸事就发生了。我忘记说了,我住的是幢老房子,据说,是我前几辈的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个地方原是个老居民区,周围的住宅差不多都是像我家这样的平房。前两年旧城改造时,在我家后新辟了一条大街,这样,我的房子就紧挨着街面了。城建部门早在我们房墙上写了“拆”字,可由于条件没有谈妥,怕我们闹事,一时也就没敢来动手,这样,我们便依旧住在这种老房子里。当然,邻居们住得也不塌实,知道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就有一种人心惶惶的感觉,有办法的也到别处买了新房,只有像我这类落后户,还心安理得地赖在这里。我的床支在后房墙下,也就是说,与外面的街道仅一墙之隔,看起来是在屋里,墙一拆就到街道上去了……我正睡着睡着,对了,兴许我还在做梦哩,当然,如果做梦,也肯定是个发财的梦,这些年,我可没少做这种梦,咱不能真正发财,也就只能做做美梦了。我也许正在梦里数钱呢,便觉得一阵山崩地裂的感觉,一下子醒了过来。我懵懂着睁开眼,却是大吃一惊,天哪,我怎么来到了街上?我睡觉的床到哪里去了?一团弥漫的土尘中,许多人瞪大了眼睛看我,好像我变成了个怪物似的。这时候,我突然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腿上袭来,我低头一看,哎呀,我的、我的腿居然压在了一片碎砖烂瓦间……

我的两腿就这样断掉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真是祸从天降呀。平日里,我时时处处都小心谨慎,连和别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招惹了是非,可没想到,这回我在睡梦中就把两条腿给废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两条腿弄坏了却找不到责任人,肇事的司机逃跑了,交警部门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结果。我只好自认倒霉了。为了料理这两条坏腿,光医药费就花去了好几万块,把我和妻子那点积蓄折腾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屁股债。由于不是工伤,单位也不给我报销医药费,而且失去了劳动能力,不能再干搬运猪肉的活计了,我只好办理了病退手续,回家老老实实地待着了。病退只能领到百分之八十的工资,也就是说,要用这有限的四五百块钱来养活妻子和我,无论如何也不容易了。

几乎每一天,我都坐在一辆轮椅里,面对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空,苦苦思索我不幸的命运和以后艰难的生活。但我快把脑子想裂开了,也没有理出一点点头绪。实在烦得不行了,我便来到大门外,再对着街上来往的车辆和人群发呆。有许多回,我都试图把身子从轮椅里弄到马路上,让车轮再从我身上碾过去,那样,我就可以把所有的痛苦和迷茫都丢掉了。可每到这时候,妻子就会出现在我身后,用不咸不淡的口气对我说:“要往车下钻就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我都等得不耐烦了。”你听听,这时候熊娘们还说风凉话,要是能快得了,我又何必坐轮椅呢?为了和她斗气,我也干脆不再做这种努力了。无论怎么样,我都不能让她看我的笑话。

自打我成了残废以后,妻子就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有时我进不了厕所,都快要尿到裤子里了,她却也不来扶我一把。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只会吃只会拉的怪物,是她过美好生活的沉重拖累,只要我活着她就难以解脱,所以巴不得我早早消失了呢。可她又不想落个见死不救的坏名声,便只好出来阴阳怪气地喊我一声。当我真的把身子坐回到轮椅里时,她又不无遗憾地叹口气。你也许想像得出,那些日子是我们生活中最黑暗最困难的时期,由于没有多余的收入,妻子已经无法把像样的饭菜端到桌面上来了,即使中午,有时也只能啃馒头就咸菜喝白水了。终于有一天,妻子闻着从邻居家窗口飘来的炖肉味儿,再也忍受不住了,将手里的馒头朝我面前狠狠一抛,抱头大声哭嚎起来。“这日子我过到头了。”妻子跳着高叫喊,“干脆让我死了算了。”说着,她就冲到院子里,真朝大门外跑去了。我从她背影上收回目光,依旧不紧不慢地咀嚼着无味的馒头。我丝毫不担心妻子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如果她要真的去死,这会儿早拿菜刀往脖子上抹了,何必要跑到街上去呢?

但这天夜里,妻子却没有回来睡觉,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不禁也失眠了。天快亮时,我揉搓着红肿的眼睛,又一次来到大门口,透过迷蒙的晨雾朝街上看。不一会儿,我居然真的看见了妻子。这时候,天地间已罩满了艳丽的霞彩,行人当然也包括我妻子拖着长长的影子,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我还看出来,妻子的脚步十分轻盈,比那些匆匆赶路上班的人走得还要带劲,而且她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尽管隔着老远,我却觉到那个在她手里悠来荡去的塑料袋胀鼓鼓的,似乎里面装满了什么东西。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提着东西回来呢?那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呢?该不是什么垃圾吧?她除了白拣一些别人丢弃的垃圾外,还会弄到什么好东西呢?不管怎么说,只要看到了妻子,我就放下了心来。

很快,妻子就进到大门里来了。我没有和她打招呼,她也没有理会我,越过我的身子,就快步朝屋里走去。我看见她径直走到餐桌前,解开那个鼓胀的塑料袋,取出一只黄乎乎的东西。由于屋里的光线暗,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但当我进到屋门里后,却立刻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儿。“烧鸡。”我差点脱口而出。没错,妻子掏出的是一只香气四溢的烧鸡。对这种出色的食物,我虽然很久没有吃到了,可一直保持着深刻的记忆和美好的印象。真是想不到,妻子居然把这种美味带回家来了,难道她身上还有多余的钱不成?妻子坐在餐桌前,没有让我一下,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想过去分享一点,可没有她的邀请,我又不好自己过去。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大口吞咽,尤其是听着她嘴里发出的悦耳的咀嚼声,我的唾液不由自主地往上冒,很快便从嘴角滴答出来。你不要笑话我没出息,要知道我也快十年没有吃到它了,现在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简直比要我的命还残忍呢。但积存在心里的那点自尊,还是让我止住了车轮。

妻子终了吃饱了,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用手背抹抹泛着油光的嘴唇,又拍拍有些隆起的肚皮,起身朝里屋走去。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眼圈也胀红着,脸色灰暗,一副明显疲惫的样子。难道她也一夜没有睡觉?对了,这一夜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我想问问她,可她冷淡着脸色不理我,进到里屋后就关上了门板。我发了一会儿怔,还是将轮椅悄悄驶向了餐桌。好在妻子留下了一些鸡零碎,虽然都不是什么好肉了,可毕竟散发着喷香的气味呢。我顾不得什么面子,将那些烂肉抓在手里,就急急地朝嘴里塞。但我还没把第一口吃下去,妻子就从里屋探出头。“那些肉可不干净。”妻子斜着眼睛对我说。我的脸有些红,可也没有过分理会她,依旧将嘴里的肉咽下肚子。妻子又耸了耸肩,才缩回了头。我索性张大嘴巴,将她留下的那些杂碎都一一吃下去,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又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咂了咂。尽管吃得不算尽兴,可也总算尝到了腥味儿。从这一点上说,我也该谢谢妻子才对哩。

大约两个小时后,妻子起来上厕所。她大概被那些鸡肉撑坏了,一进去就发出了响亮的排泄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肚子出来。虽说我极力克制着,还是被她看出了嘴边的笑纹。“别得意,”她撇了撇嘴说,“你吃下的那些鸡肉,可是我卖身挣来的。”我愣了愣,以为她是报复我对她的嘲笑,也便没怎么在意。等她回进了里屋,我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了,是呀,昨天夜里她到底干什么去了?一个女人会到哪里过夜呢?谁又能接纳她呢?她身上原本没有钱了,即使有一点点也从没这么大方过,如果这钱不是来得那么容易,她又怎么舍得挥霍呢?一个女人在外面待了一夜,身上居然就有了钱,除了像她说的那样卖身外,还能有别的更好的解释么?天哪,这么说她真的到外面卖身去了?也就是说,她真的用她卖身的钱买来了这只鸡?再进一步说,我吃下的那些鸡肉真的就是她用卖身的钱买来的?一时间,我觉得肚子里也剧烈地翻腾开了,那些还没有被我消化掉的烂肉简直变成了一只凶猛的活鸡,拿着鸡冠和翅膀左冲右突,就快要将我的胃肠洞穿了。我疼得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倒在地下,一边翻滚一边呕吐。我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将那些快要化成糊状的鸡肉一古脑儿地吐出来,吐出来……

接连好几天,我都拒绝吃妻子摆放在餐桌上的任何食物。我虽然是个残废,但自认还不是垃圾,还不想让肮脏的东西玷污了身子。“我就是饿死,”我咬牙切齿地对妻子说,“也不会吃你用卖身的钱买来的东西。”妻子也不再劝我,顾自坐到餐桌前,仔仔细细地去吃她精心买回来的食物。这些日子,是妻子在吃喝上获得享受最多的时候。几乎每一天,她都会出去卖身,先前还背着我往外走,后来见我也无可奈何,干脆大摇大摆地从我跟前过去。“让车撞死你个臭,”我在后面拍打着轮椅骂,“再让你犯贱。”妻子不理睬我,却越发走得带劲儿了。每次回家来,她手里都会提一只塑料袋,里头装的自然不再是烧鸡,而换成了烤鸭熏鹅之类更好的食物,最近一回,她竟把肯德基店里的西餐提回来了。妻子一手挥刀,一手举叉,像人模狗样的西方人那样吃起来,嘴里还发出吧嗒吧嗒响亮的咀嚼声,似乎生怕我听不到,你说她这不是有意气我么?那时刻,我真想扑过去,将她连同她的西餐一起扔到门外头。

妻子一天到晚忙着卖身、吃喝,已经不大管我的事儿了。本来我就不会照顾自己,加上身体的缘故,我简直无法把生活过下去了。那次我饿得不行,为了煮一包方便面吃,不慎从轮椅上摔下来,碰破了头皮不说,还差点让煤气泄出来,引发更大的事故。有了这次血的教训,我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尽管肚里饿得咕咕叫,也只好强忍着。餐桌上就放着妻子买回来的食物,可我记着自己对她发过的誓言,将涌上来的唾液一遍遍地往肚里咽。我终于撑不住劲儿了,身子一节节瘫软在轮椅里。我似乎是昏倒了,也好像是睡了一觉,等醒来的时候,天差不多就要黑了,正是妻子在外面做生意的美好时光。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掉过头,看着餐桌上那些食物,心里有一种肝肠寸断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我发现我的两手在转动轮子,我身下的轮椅正在一点点朝着餐桌移动。“你想干什么?”我在心里急急地叫喊,“你忘了你发下的誓言了?”我想使轮椅停下来,可不知为什么,尽管我用了很大劲儿,可轮椅还是朝着餐桌前驶去,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了。几乎是一眨眼工夫,我就来到了餐桌前。我看见我的手从轮子上举起来,抖抖地伸到桌面上,一下子抓住了那些食物。“放下。”我在心里命令自己说,“赶快放回原地方去。”可我的手却不听使唤,不仅没有放下,反而把食物举到了嘴边。“李二,”我在心里大喊自己的名字说,“你这个没骨气的小人。”我一边骂着一边把食物塞进嘴去。那些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食物一来到嘴里,就阻断了我的骂声,舌头和牙齿一阵乱动,很快便将那些块状的食物分解成了碎屑和黏末,脖子还没有伸张起来,就咕咚一声滑下了食道。“天哪,”我在心里感慨地咕嘟,“这些食物是这么好吃呀。”我一下子便忘记了咒骂,只是一味地运动口腔,咬呀,嚼呀,咽呀,直到将餐桌上的食物全部吃下肚去。然后我又搜寻桌边的一点点粉末,用手指头捏起来,也一点不剩地塞进嘴里。直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吃下的食物到底是什么。你一定在笑话我了吧?

也许我真不该拣吃那些粉末,如果我及时离开餐桌,就不会让妻子看见我没出息的样子了。妻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没有发觉,也许是我吃得过于专注了。等我看见她时,她已经在椅子里不知坐了多久了,我疑心打我一开始往餐桌前靠近,妻子就进来了,也就是说,我吃食物的整个过程都被她看见了,我吃食物的狼狈样子都被她看在了眼里。由于屋里暗黑,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但我却觉得她看我的眼光冷淡,甚至还流露出嘲讽的意味。天哪,我居然这样被她看待,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她呢?我呆愣了片刻,忽然挥起手,朝自己脸上狠狠打下去。“你不要脸,”我在心里骂自己,“你去死吧。”我打得正酣时,妻子却突然起身,扑到我面前,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使劲拉到了她怀里。“别打,”妻子哀求我说,“要打你就打我吧。”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让我去死,”我声嘶力竭地叫喊,“让我死了吧。”妻子也用尽浑身的力气按住我。我的身子太虚弱了,终于没有把手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只好气喘吁吁地停止了努力。妻子依旧按着我的手,直到我彻底平静下来,才把我的手举起来,放到她嘴边,轻着吻了一下。当她的嘴唇碰到我的手时,我不禁颤抖开了,将手指抽出来,举到脸前,却没有再朝脸上打,只是睁大眼,直直地朝着有些湿的手上看。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妻子不仅没有笑话我,还搂抱了我,还亲吻了我。这种搂抱和亲吻,可是许久没有过了,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弥漫了我心头,并使我僵硬的身子也酥软下来。几乎是一霎间,我便原谅了妻子,甚至觉得理解了妻子。是呀,在这个年代里,为了顺利活下去,还管什么面子和廉耻?再怎么着也得顾及肚子呀,谁让老天给我们造就了一张吃饭的嘴呢?如果不是妻子卖身买回了食物,说不定我离饿死也真的快要不远了。“卖吧卖吧,”我在心里朝她说,并且说出了声音,“要不我也去帮你一把吧。”妻子很惊讶地望着我:“你一个大男人能帮我什么?”我想想也是,她卖身时我总不能在一边看着吧?可我也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忙乎,自己却在家里坐吃等死呀。“要不我去给你拉皮条吧?”我灵机一动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妻子点点头说,“倒省得我到处去找目标了。”我们都有些激动。“今天我不出去卖了,”妻子摩挲着我的脸腮说,“专门在家伺候你。”我身上也又一阵发热。“我可没有钱给你。”我说。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可等说出口,我的泪水也从眼角流下来。

从这一天后,我便轰轰烈烈地参加进了妻子的卖身活动里。不管白日和黑夜,只要妻子有空闲了,我就把轮椅驶出大门外,在靠近马路的地方停住,装作欣赏远处风景的样子,却频繁地转动眼珠,搜寻那些鬼鬼祟祟或者无所事事的男人。根据妻子给我的描述和我个人的观察,这样的男人大体上就是我要寻找的目标。只要这样的男人一经发现,我就像一只看见了蛋缝的苍蝇一般靠上去,用妻子教给我的行话试探着询问:“打洞么?”即使还没怎么入行的男人,对这句话也是不难理解的。如果我找对了目标,接下去往往就谈到价格了,当然也有不谈或忘了谈的男人。等把一切都说妥了,我便掉过轮椅,带男人朝我家门里走去。此时,我妻子正躺在我们睡觉的那张床上,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呢。等男人走进了门里去后,我便停下轮椅,像一只警犬或一个警卫那样守在大门外。开始的时候,我还会想像这个男人和妻子在床上做下的事情,心里一阵阵地疼痛。只有见到妻子手里多出的钱时,我才有些欣慰的感觉。是呀,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生活总能顺利过下去了。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神经也开始麻痹起来,带那些男人进到屋里去时,我还会不忘祝福他们说:“祝你快乐。”由于我和妻子的服务态度好水平高,又加之恪守职业道德,使不少男人成为了回头客。

你别笑,真的,有一度,我们的生意格外红火开了。

正当我和妻子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突然一件不幸的事情落在我们头上,具体说是落在了妻子的身上。那几天,妻子觉到下身有些刺痒,仔细观察了一下,见那个地方长出了一些小红点。又过了几天,那些小红点居然变成了一个个脓疱,有的已经溃烂流血了。妻子还想忍痛继续卖身,我却不敢掉以轻心,建议她去找医生看看。在我的逼迫下,妻子到医院去了一趟,回来时,脸色便非常地难看。我心里也一紧:“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没有回答我的话,却将手中的病历递给我。我接过来,急急地翻看。我终了看明白了,原来妻子是得了……性病呀。妻子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吃惊之余,我也有些难过。“也许这个早就应该想到了,”我在心里说,“这就是卖身的结果呀。”我靠过去,用故做轻松的口气说:“别灰心,我们好好地治呗。”妻子摇摇头:“医生说,治好了还会复发的。”我随口说:“那我们就再治。”妻子看了我一眼:“而且这个是传染的。”我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不怕传染。”我试图用这种玩笑话安慰她。“可我会传染给别人,”妻子哭得更悲痛了,“我无法再卖……了。”听了她这句话,我才又吃了一惊,是呀,得了这种传染病,妻子又怎么能继续卖身呢?我朦胧地觉到,也许我们已经走进一个死角里去了。

是的,妻子不能卖身了。失去了这份收入,我们的生活水平急剧地下降,再也不能隔三岔五地吃上一回烧鸡了,对肯德基店里的美味西餐,我们更是只有想像的份儿了。每一天,当妻子在屋里熬药吃药的时候,我则像先前那样坐到院落里,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这段时间里,我和妻子的关系也又有些紧张。我虽说不怕她的传染,可每想起她这种脏病,就像吃了苍蝇般恶心。在妻子眼里,我这种坐吃等穿的无用样子,才真正让她难以忍受呢。有几天,我们谁也不理谁,她吃她的药,我想我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可这样我们也受不住了,当妻子把她的药渣子泼到我身上时,我也将最恶毒的语言朝她骂过去:“你这个下贱臭……”我们打做了一团。我当然不是她的对手,不一会就被她从轮椅上掀下来,身子的每个部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狠狠击打。我被她打坏了,身子不能再动。妻子愣了一下,也很快停住了手,赶紧从屋里拿来毛巾和伤药,先揩净我身上的血迹,又仔仔细细地给我上药。我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安静地躺在地上,接受着妻子的悉心照料。尽管我身上还很疼痛,可我对妻子一点怨恨的意思也没有。相反,我甚至庆幸挨了她这顿暴打,不然又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接受她的关心呢?妻子给我包扎好了,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抱起来,慢慢地朝轮椅上放。我闭拢着眼皮,像婴儿一般躺在妻子的怀抱里。“慢着点,”我在心里对她说,“让我在你怀里多躺一会儿吧。”妻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果然把我久久地抱在怀里,仿佛舍不得往轮椅里放似的。不一会儿,我觉到一滴湿的东西落在我脸上,像雨点一般地凉滑。我真的以为是下雨了,急忙睁开眼皮。天空晴朗着,哪里又会有雨点飘落呢?我这才注意到,妻子眼睛泪水涟涟,正在连成更长的水线,缓缓地朝我脸上落下来,落下来。虽然我是那么渴望妻子泪水的抚摸,可还是果断地抬起手,抖抖地给她把眼睛里的泪水抹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妻子的性病终于痊愈了。我们当然都很高兴。为了应对它的复发,也为了提高我们的生活,那几天,妻子又有些跃跃欲试了。“我想再去继续干那个,”妻子和我商量说,“要不等以后用钱了可就难看了。”我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说:“不行,医生不是说过,这病即使好了也会传染的。”妻子咬着嘴唇说:“可我还是想去试一试。”我果断地阻止住她:“不行,我们不能把这种脏病传染给人家,就是饿死,也不能干这种昧良心的事情。”妻子见我这么坚定,也只好打消了念头。“可是,”妻子又说,“我们怎么往下过呢?”我抱住头,是呀,到底该怎么往下过,我也不知道呀。我仰起头,直直地朝着天空里望,我真希望老天能告诉我一个脱离贫困的好办法。为了防止妻子铤而走险,我把轮椅停在大门口,又像警犬或警卫一样守卫着这条出道。妻子还笑话我:“看你紧张得那个熊样,我要一心出去,你还会挡得住?忘了我是怎么揍你的了?”我倒吸一口凉气,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你就是揍死我,我也不会放你出去。”妻子用眼角乜斜着我:“那你就等着吧。”尽管妻子回屋去了,我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依旧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妻子会出门去重操旧业的。也许到那时候,我不仅不阻拦她,甚至会像先前那样为她主动拉皮条也说不定呢。一想到那个时刻,我就止不住心里发颤,不知是害怕还是渴望。你理解我这种特殊的心情么?

在妻子闭门歇业的这段时间里,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客人前来打探,当然,这些都是来过不止一次的回头客了。每当看到他们时,我都有一种分外复杂的心态,说不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把脏病传染给了妻子呢。一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真的恶犬,扑上去,将他们咬个头破血流。退一步说,就是妻子的病不是他们传染的,这些嫖客也实在可憎可恨,让妻子将脏病传染给他们,也是一个很好的报应呢。从这一点上说,我真应该放他们进去。但我犹豫来犹豫去,最终也没有下定这个决心。

让我想不到的是,居然还有不怕传染执意要进来的嫖客。那天,一个被我阻挡住好几回的家伙又探头探脑地过来了。我没有理会他,只是让轮椅把门口堵得更严。他看出了我的意思,也不再做进去的打算,蹲在我面前,掏出一支烟来递给我。“你就是贿赂我,”我在心里对他说,“我也不会放你进去。”我也是闲得无聊,便接过了他的烟,慢慢地吸起来。“大姐是不是……”他试试量量地说,为了不说出那个词,他接连比划着手势。看来这个家伙已经知道我妻子的病了。既然这样,我也索性不瞒他了。“是。”我点点头说,“你是不是还想进去?”他笑了笑:“你别误解我,即使我进去了也不见得……”他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我是一心想帮助你们哩。”我听了便一愣:“什么?帮助我们,什么意思?”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见盯着我们看的人,才低下声音说:“告诉你吧,我是郊区一家幸福康乐器厂的厂长。”我上下打量着他,倒是真没看出来,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居然还是厂长。“当然,”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我的产品还没有争取下批号来。”我恍然大悟:“这么说你是造假……”他赶紧来捂我的嘴:“大哥别喊……别坏了我的事儿,我可是好心好意来帮你哩。”我也不解地搔搔头皮:“你老是说帮我,到底想干什么?”他直看着我说:“大哥实话告诉我,你们是不是遇到了生活困难?”我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也只好点点头。“凭着我和大姐……”他咽了口唾沫说,“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呀。”他又朝我靠近一些,“我想给你们找点活干,一来增加点收入,二来也可以打发时间。”我心里不禁一动,别说,这可真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呢。“别是让我们给你做假产品吧?”我乜斜着他说。“大哥你真厉害,”厂长拍了一下大腿,又把大拇指伸出来,“我就是想让你们……”我打断他的话说:“你那可是假产品,我们怎么敢做呢?”他有些急:“不能这么说,我只是还没有争取下批号来……我可是好心好意地帮助你们,你和大姐商量一下吧。”说完,厂长又往门里看了一眼,便匆匆地离开了。

你说这事我们干不干?我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厂长的意思对妻子说了。“要不要接受他这种帮助呢?”我征求她的意见说。“为什么不接受?”妻子反过来问我,“这又不是要他的钱,咱这也是自食其力呀。”我还在犹豫:“他那些产品可都是假的呀……”妻子撇了撇嘴说:“那也比让我去传染性病强呀。”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无言以对了,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去给厂长他们加工康乐器产品了。厂长再来时,我便把我和妻子的决定对他说了。第二天,厂长就亲自带人把材料和工具运来了,并由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教给我们制作方法。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幸福康乐器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用的工具呀。我真有些后悔,居然帮他们做这种东西。可事已至此,我们也不好再推辞不干了,只好硬着头皮学起来。由于制作方法简便,我和妻子学了一上午便会自己操作了。为了庆祝成为他们的客户,厂长还把我和妻子拉进一家酒店,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吃过饭后,厂长还向妻子献了一首歌,叫什么《月亮代表我的心》。听着他阴阳怪气的歌声,妻子眼里居然流下了泪水。我虽然心里也有些发酸,可还是使劲为厂长鼓掌了几回。我和妻子都已经很久没这么快乐过了,所以过去好几天,我们的心里都还不能平静。“难得你遇到了这么一个好的嫖客。”我由衷地对妻子说。“天下还是好人多呀。”妻子也感慨地说。

此后的每一天,我和妻子都在家里加工制作幸福康乐器。因为有了活计干,我们的心情也都前所未有地好起来。这时候,妻子不再是一个病人,我也不再是一个废人,我们都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又由于我们生产的是夫妻康乐的产品,忙碌间也使我和妻子增加了感情,一边干活还一边说着笑话。“兴许你已经用过这种东西了?”我有意逗妻子说。“我要说用过了不显得你是个土老冒么?”妻子接上说。“没关系,等哪天我也和你一起用上一回。”我向往地说。“不怕我传染给你性病?”妻子担忧地说。“不怕,”我使劲拍了拍胸脯,“反正我也不会传染给别人了。”妻子也又来逗我:“那可不一定,说不定等你有了钱,也会去当嫖客哩。”我则继续向往说:“如果真有那一天,倒真是觉得好哩。”妻子鼓励我说:“好好干吧,等那一天到来时,我去给你找个呢。”我打量着她说:“不用麻烦那个了,干脆找你不更方便么?”说到这里,我们都止不住笑起来。如果情绪过分地好,我们就靠近到一块,互相搂抱一会儿,甚至还会亲吻一下。第一批产品交上去时,厂长立刻把工钱给我们送来了,居然还真不少,足够我和妻子花费一阵子了。当我们做到第八批产品的时候,厂长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好消息:产品的批号争取下来了。我们都有些发愣,上边居然批准这种产品?噢,你也说这东西合法?看来真是我的思想落后了。“这就是说,”我对厂长说,“我们制作的都是合法产品了?”他频频地点头:“是呀是呀,你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干了。”我和妻子对看一眼,忽然一起欢呼开了,并搂抱到一块儿,当着厂长的面,忘乎所以地亲吻了好几次。

我们的生活终于好起未。几年过后,我们就过上了我所向往的美好日子。我家的老房子终了拆除了,政府把我们这些老住户统一迁到一个叫“新兴花园’的住宅小区里,对对,就在那边不远的地万,虽说又加付了几万块钱,可毕竟也住上时髦的楼房了。这个地方处在较为繁华的地带,每天一推开窗子,热闹的街景就出现在我眼里。但到这时候,我都没有产生到外面当嫖客的念头,妻子也更没有给我去找什么。每逢工作之余,也就是那些彩霞布满天空的时刻,妻子都会推着我,到街道上去欣赏美丽诱人的风景。今天,我们来到了这家刚开张的歌剧院,花费了一百多块钱,观看了这出叫《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歌剧。这是我们头一回欣赏这种高雅的东西。虽然它是一出外国歌剧,我却觉得演的是我们身边的事,甚至就像是我们自己呢。所以看着看着,我和妻子都流出了泪来。演出结束了,观众们都陆续走光了,我和妻子还像傻瓜似的坐在这里流泪。是不是我们的样子太奇怪了,才引起了你的注意,走过来陪着我们坐下,并拿出这么大的耐心,听我向你诉说我们这个并不高雅的故事。

什么?你是这家歌剧院的老板?天哪,今儿这是怎么了,居然和演出歌剧的老板说起了这个?惭愧惭愧。我们的故事很精彩?你被感动了?真的么?什么什么,你还打算出钱为我们编演一出现代歌剧?到时候还让我们自己来演出?这、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说我是在做一场美好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