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叫“华盛顿”Washing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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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美国后，80高龄的外婆就特别依赖母亲。白天，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外婆两人，母亲走到哪里外婆就跟到哪里。母亲在厨房里烧菜，她就帮着做下手；母亲在客厅里读报看电视，她就陪在一旁织毛衣。外婆害怕一个人，但口头上外婆拒绝承认这点，当母亲劝她多休息时，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总不能白吃小辈啊！”听第一遍觉得好笑，后来就觉得心酸。外婆的子女儿孙们忙于事业，平日都不在家，最后留在身边的是她那头发也开始花白的老女儿。每次我回家，看着两位老人欣喜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自责。

我和外婆最亲密的接触只在晚上。白天，她和母亲的活动场所在一楼，晚上我们回家后母亲才会上楼。每当这时，外婆赶紧起身要跟着母亲一起上楼。她是小脚，上楼梯容易跌跤，我就抱着她上楼。可如果有客人在家，外婆一定不让我抱，她仿佛少女一样羞涩地说：“客人看着呢，你慢慢扶着我就行。”即便在美国生活了10年，外婆骨子里还有岁月抹不去的上海滩名媛的矜持。

周末，外婆总要和我们一起出门购物，大舅怕她路上出意外，会费尽口舌劝说她留下。这时外婆总会扮可怜，她知道怎样的表情最能让我们心软。逛街时的外婆最天真可爱，她记忆力衰退，看什么都充满初见的新奇。我每每指着入口处那架正在工作的录影机的大屏幕，逗她：“你看，我们全家都在里面呢，被拍成电影咯。”外婆撇一撇嘴，回答也从来不变：“哪里是拍电影，明明是大镜子，你当我不知道吗？”

多数时候，外婆都坐在家中做她最有成就的事儿：家里大人小孩儿的绒线衫甚至沙发套、床罩，都是外婆一手编织的。她生产量惊人，多出来、穿不了的那些，我们就当礼物送人。后来编织的东西实在太多，我们只得悄悄拆散她的成果，再绕成线团当做新买回来的放到她手里。

外婆始终没有忘记在国内的小舅。10年前，大舅将外婆从大陆接到美国定居，那时母亲护送外婆一起到了美国，我和弟弟后来也举家到了美国。小舅成了留在祖国的孤家寡人，他曾办理探亲手续却未被批准。

让小舅来美国团聚，是外婆最强烈的心愿。我们努力许多年后找到的唯一法子，就是让外婆加入美国籍，再由外婆申请小舅来美定居。入籍必须考试，大舅给她布置了3道作业题：一、会签自己的姓名；二、记住美国的国父是谁；三、记住来美日期。第一题看似容易，可外婆苦练了3周签下的姓名才不歪歪斜斜。第二题倒不难，外婆念过私塾，小时候就知道华盛顿其人。第三题，外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哼曲子般地用洋腔调背出了她的来美日期。还有最大的难题，是必须听得懂移民局官员用英文提出的这3个问题。我那刚学会英语不久的女儿担当了义务培训老师，同外婆一问一答，忙得不亦乐乎。

考试那天，外婆提心吊胆地进了移民局。高鼻子蓝眼睛的官员问外婆：“你叫什么名字？”或许是他的口音同我女儿相差太远，外婆呆了一会儿，脱口而出：“华盛顿。”

考试宣告失败。外婆皱巴着脸一路无话。大舅在外婆耳边轻轻地说：“别急，还可以考第二次，下次再来。”她一声不吭，像是没有听见。

晚上，外婆拨通了小舅的电话：“儿子，你自己想法子出来……”话没说完已老泪纵横。

天真可爱、笑料不断的外婆，此时此刻，不过是个一心盼望能见到孩子的老母亲。（摘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