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改清阴待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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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傍晚的时候，女人走在城市的林荫道上，城市的拥挤让她有些窒息。女人不喜欢这里，她始终像局外人审视这个城市。

但是，这个城市到处都有那个男人的影子，她不可以丢下他。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掩盖不了老城的沧桑感。

老城一次次变迁，很多建筑不断装修，女人无意抬头，失望地发现不少地方的一楼是光鲜的门面，楼上却是发黄的墙壁。这情境像极了一个过了花样年华的女子无论怎样用昂贵的化妆品都不抵素面朝天的少女。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为她逝去的年华。

冬天，这个城市的很多树木都显示出枯败腐朽的气息，那些被女人喜欢的法国梧桐犹如遭遇了一场谋杀，她找寻不到她们绿茵茵的叶子。

她不止一次地想起故乡的那片竹林，无论漂泊到何方，她总是感知她的魂留在了千里之外的竹林。

于是，女人从衣袋里取出手机，在人来人往的潮流里窃窃私语着，脸上有很平静的笑容。

这个女人，是我的小姨。

二

小姨打电话来时我正站在竹林里，我说，小姨，我看见姥姥姥爷了。她说，北昊，帮小姨多烧点纸钱给他们。我说，好。再也没多说一个字。那时阳光很温暖地照耀着竹林，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天空很蓝，完全不像是深冬。

这一片竹林自我幼时起就一直存在着，据说是姥爷娶姥姥那年时才有的。姥姥姓吴，名幽竹。姥姥的父亲是一个很古董的私塾先生，所以给姥姥取名吴幽竹，出自中唐钱起的七言绝句《暮春归故山草堂》中“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大概是姥姥与姥爷特别恩爱，所以才有了这片竹林，偶尔兴起我会缠着妈妈问姥姥姥爷的故事，妈妈总是撇撇嘴，说，小孩子家问这些干嘛，没个正经的，去，去，好好学习去。

姥姥姥爷的坟墓就在这片竹林里，其实不是两个人，是三个，姥爷一生娶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姥姥，一个是小姥姥，反正我们都是这么称呼的。据说姥爷总是去小姥姥那儿住一阵子，又回到姥姥身边。多年下来，小姥姥相继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与姥姥倒是相安无事。姥姥在与小姥姥差不多的时间里生了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

我很奇怪，我从来没怨恨过姥爷与小姥姥，相反的，我很同情小姥姥，那些年，每逢过节时不知她独自领着她的儿女们是怎样凄凉的情景。或许，姥姥强悍的性格注定了那样的局面。

那么，姥姥与姥爷恩爱吗？我问过小姨，她很淡然地说道，那是一个谜。

小姨是小姥姥的女儿。我是姥姥小女儿的儿子，是的，我叫北昊，今年刚好念大三。小姨比我大十三岁，但是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她会提醒我，北昊，你该参加什么社团了；北昊，你要努力加入学生会锻炼……这些，妈妈从来不与我提起。

三

小姨并未嫁人。但是与一个男人生活了六年。

小姨大学毕业那年留校任教，不久认识了在本校任教的那个男人。我从未喜欢过那个男人，他个头不高，不过很是精干，一双眼睛圆瞪瞪的，眼神像一把利刃可以刺穿人的心脏。圆圆的脸蛋，皮肤很洁净，一绺胡须像小日本。小姨一米六五的个儿很高挑靓丽，一头瀑布似的长发如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笑声不断，很多人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两个怎么恋爱了。或许，小姨是小姥姥与姥爷的老年得女，对她极是宠爱。小姨与那个男人恋爱同居后，姥爷与小姥姥就搬到了那个城市，为他们煮饭洗衣，所有的支出都是他们退休金垫付。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小姨在那个城市立足后，便托人将我转学到了那个城市的重点中学，所以那六年我与他们一直居住在一起。聪明的小姨其实还是一个孩子，时而会和我为某个问题争执不休，放假的时候也会带着我在大街小巷尝遍那些风味小吃，当然也会管束我的学习。

那个男人时常陪着姥爷下棋或者看书，有时也会一起讨论时事政治或者历史。我看得出，姥爷与小姥姥是把他当作儿子看待的。但是，他与小姨一直没有结婚，当姥爷与小姥姥催得急时，小姨会似真似假地说，急什么，我要等咱们的北昊娶媳妇时一起把婚礼办了，不就是一个仪式吗？

我突然想起一次放学回家，我轻轻地打开门时，听到房间里小姨与那个男人的争论声，小姨很委屈地抽泣，那个男人很凶狠地说道，这个事从今以后不要再提起！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那天的前晚，妈妈打电话唠叨不休，她说，北昊，你们下个月放月假回来一趟吧，姥姥老是坐在屋后的竹林里发呆，好几天了，她都不愿与我多说话。我边听边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与小姥姥一起看电视的姥爷。不由地叹气，道，妈，我知道了。

四

我念高二那年，小姨与那个男人一起已经生活了五年。

他们开始时常争吵，有一次实在吵得厉害了，居然闹分手，小姥姥问起理由时，他说，她压根不能生孩子。姥爷并没有想象中雷霆大怒，但是我知道他在极力压制他的怒气，小姥姥握着姥爷发抖的手，道，老头子，别急，先喝杯茶，听孩子们慢慢解释，他们之间一定有误会。姥爷定定地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说道，孩子，这样吧，你们两个都到医院检查下，如果我们的女儿的确不能生育，你们就分手吧，我们谁也不会阻拦你们。

拗不过姥爷，他们还是去医院作了检查，检查的结果出乎意料，他们告诉姥爷与小姥姥，说是他不能生育。姥爷和小姥姥劝他们将来可以抱养一个孩子，但是他还是执意要分手。后来，那个男人独自在外租了房子，坚持搬了出来。那段时间，他们所在的学校很多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小姨与那个男人分手的真正原因。不过，小姨是一个很好面子的人，她从未在人前提过一个字。

第六年，他们终是没能永远在一起。他们分手后，不少人给小姨提亲，都被她一一婉拒。我明白，小姨仍然忘不了那个男人。也就在那一年，姥姥忧郁成疾离开了人世。姥姥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要求姥爷小姥姥百年之后与她一起合葬在那片竹林。小姥姥握着姥姥的手泣不成声，哭了很久她也说了一句，姐啊，妹对不住你。姥爷转过身擦着泪，继而走到了房间里。

后来有一天深夜，姥爷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公安局的一个警察打来的，他们让姥爷带

五千元钱去把那个男人领回去。原来，那个男人被人举报抓到了公安局。姥爷回来后，发疯般地对着小姨大吼，你要是再忘不了那个男人，我们就死给你看！

姥爷与小姥姥很快搬出了小姨的家，回到了有那片竹林的故乡。落叶归根，人老了总是要回到故土的。临走时，姥爷是这样与小姨说的。

五

接到那个男人去世的噩耗时，小姨才知道他早患了胃癌。原来，一切是假象，医院他不育的证明，那个深夜公安局的一幕，都是他精心设好的局，只是为了小姨对他死心。

小姨哭泣着对我说这些时，我强制自己不要哭。她说，起先是她死活不肯结婚，后来是他不愿意。她害怕自己的婚姻也会像我姥姥与姥爷一样，不愿意像姥姥与小姥姥一样痛苦地活着。我说，姥爷该早些离婚娶小姥姥的。她忽而又笑了笑，说，不可能的，他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我听着，想道，姥姥一生有这句话也会瞑目了吧。

小姨幽幽地看着我，问道，北昊，你知道小姨为什么要接你来这个城市念书吗？我故作嬉皮笑脸说道，小姨喜欢我呗。小姨拍了拍我肩膀，说道，嗯，没错，小姨喜欢我们家北昊！要给北昊最好的教育。小姨也是为妈妈向你姥姥赎罪。我再也遏制不了我的眼泪，边擦泪边哄小姨，大笨蛋，姥姥从来没责怪过谁。姥爷是奉长辈之命成婚，怪不得他，爱，是从来没有理由的。小姨呵呵笑起来，臭小子，也懂得这些了啊。

我大一那年，姥爷走了，走得很安详。大二那年，小姥姥也走了。故乡的人们都说，他们三个真是冤家，连死都是一个接一个。那年年底我陪妈妈去寺庙烧香时，我请求菩萨，保佑姥姥来生不要遇见姥爷，一定要让姥姥遇见一个爱她的男子。

六

北昊，我想家了。

小姨，你还是回来吧。竹林旁的这座别墅舅舅一直安排人过来打扫，姥爷去世前将这别墅留给了你，就是不想你在外漂泊。

我知道，可是这个城市有那个人的影子，我怎么可以丢下他呢。

笨小姨，他住在你心里就够了。你不想他流浪的话，就把他安放在你心里吧。

我们家北昊就是聪明。小姨明白了。

金沙滩

先相信自己，然后别人才会相信你。

—— 罗曼·罗兰

单是说不行，要紧的是做。 ——鲁迅

要成就一件大事业，必须从小事做起。 —— 列宁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 庄子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古诗十九首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 —— 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