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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的童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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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J.M.库切新作《耶稣童年》是一部笔致朴素而怪异的长篇小说,书中采用割断历史的叙述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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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明:本网站内容仅用于学术交流,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我们,本站将立即删除有关内容。 编者按:J.M.库切新作《耶稣的童年》是一部笔致朴素而怪异的长篇小说,书中采用割断历史的叙述手法,将西蒙和大卫带入一个虚构的西班牙语国家。他们在诺维拉市定居后,西蒙去码头上干活,并为大卫寻找他失散的母亲。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大卫愈益表现出异于其他儿童的天赋与秉性,不见容学校教育制度,最后西蒙、伊妮丝带着大卫又开始新的迁徙,去寻找“新的生活”。全书共三十章,这里选登第一章和第九章,均略作删节。 第一章

站在门口那人指指不近不远处一幢不规则的低矮建筑物。“如果你们着急的话,”他说,“不妨赶在他们今天关门前去登记一下。”

他们着急的。Centro de Reubicación Novilla(西班牙语:诺维拉重新安置中心),标牌上是这样写的。Reubicación:什么意思?那上面的字他一个都不识。

办公室很大,空荡荡的。还很闷热—比外面热。最里头是横列整个屋子的木制柜式台面,用磨砂玻璃隔成一个一个的小隔间。靠墙一溜排列着上过清漆的木制文件柜。

柜台上,其中一个小隔间挂着这样的标牌:Noevos Llegados(西班牙语:新抵港定居人士),那块长方形纸板上的黑色字样是用模板刷出来的。柜台后面的年轻女子对他们笑脸相迎。

“你好,”他说,“我们是新来的。”他有意说得很慢,每个音节都咬得清清楚楚,他学西班牙语可是花了工夫的。“我想找份工作,还想找个住的地方。”他夹住男孩的胳肢窝,把他托起来,好让她看得清楚些。“我还带个孩子。”

那姑娘伸手拉住男孩的手。“嗨,小伙子!”她问,“他是你孙子吗?”

“不是我孙子,也不是我儿子,可我是监护他的人。”

“找个住的地方。”她朝手边的文件上瞥了一眼。“我们中心还有一间空房,在你们找到更合适的住处之前可以住到那儿。不会很讲究,不过你们也许不介意。至于工作嘛,我们明早再看看吧—你们看上去挺累的,我敢肯定你们都想歇着了。你们是远道而来?”

“我们这一周都在路上。我们从贝尔斯塔来,就是那个营地。你知道贝尔斯塔吗?”

“我知道,我很熟悉那儿。我自己就是从贝尔斯塔过来的。你是在那儿学的西班牙语?”

“我们每天都上课,上了六个星期。”

“六个星期?你真幸运。我在贝尔斯塔待了三个月,差点无聊死。我一直想着要离开的唯一原因就是西班牙语课。你听过皮涅拉太太的课吗?”

“没有,我们的老师都是男的。”他犹豫着。“我能再麻烦你一下吗?我这个男孩”—他朝孩子瞟一眼—“身体不太好。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害怕,犯迷糊,又胆小,而且也没不好好吃东西。他觉得营地里的食物不合口味,吃不下去。我们能在这儿找个吃饭的地方吗?”

“他几岁了?”

“五岁。是他自己说的。”

“你说他不是你孙子。”

“不是我孙子,也不是我儿子。我们没有亲属关系。瞧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身份证给她看。

她检查着那两张身份证。“这是在贝尔斯塔签发的?”

“是的,他们还给我们取了名字,西班牙名字。”

她从柜台俯身过来。“大卫—这个名字挺不错啊,”她说,“你喜欢你的名字吗,小伙子?”

男孩瞪着眼睛朝她看,却不说话。她看见了什么?一个瘦瘦的、面色苍白的孩子,穿一件呢绒外套,扣子一直扣到颈部,长长的灰衬衣遮住了膝盖,黑色系带靴子里面是羊毛袜子,脑袋上斜扣一顶布帽子。

“你穿这些衣服难道不热吗?脱下来好吗?”

男孩摇摇头。

他插嘴说,“衣服是贝尔斯塔那儿给的。是他自己从人家发给的衣服里挑出来的。他穿上就不肯脱了。”

“我明白。我这么说,是因为今天这天气,看他这么穿好像是太热了。听我说:我们这个中心有个仓库,里面都是别人捐赠的衣服,是他们自己的孩子长大了穿不上的。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开放。你们可以自己去挑些衣服。你们能找到比贝尔斯塔更多的衣服。”

“谢谢你。”

“还有,这都是一些必须填写的表格,你填写之后,你们的户头上就会有钱打进来。你有四百雷埃尔的安置费。这男孩也有。你们每人四百。”

“谢谢你。”

“好了,我把你们的房间指给你看。”她向旁边的隔间探过身子,跟那边的女人悄语了几句,那柜台前挂的牌子是Trabajos(西班牙语:招聘信息)。那女人拉开抽屉摸索了几下,摇摇头。

“有点儿小麻烦,”那姑娘说,“我们这里似乎没有你们房间的钥匙。肯定是在大楼管理员那儿。管理员是魏兹太太。你到C楼找她,我会给你画张图。你找到魏兹太太就跟她说是大办公室的安娜让你们去找她的。”

“不能另外给我们找个房间吗?”

“没办法,C-55是我们这里唯一的空房。”

“那吃的呢?”

“吃的?”

“是啊,我们上哪儿去吃饭?”

“也找魏兹太太。她应该会有办法。”

“谢谢你。最后再问个问题:这里有没有那种专门帮人团聚的机构?”

“帮人团聚?”

“喏,肯定有许多人在寻找他们失散的家人。有没有那种能够帮助人们—家人、朋友、恋人团聚的机构?”

“没有,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机构。”

部分原因是他太累了,部分原因是那姑娘给他画的地图不怎么精确,还有部分原因是这地方没什么指示标记,他折腾了好一阵才找到C楼魏兹太太的办公室。门关着。他敲敲门。没人应答。

他拦住一个路过的小个子女人,脸庞尖尖的,那模样活像老鼠,穿着中心工作人员的巧克力色制服。“我找魏兹太太。”他说。

“她走了。”年轻女人说,看他似乎不明白的样子:“下班了。明天早上再来。”

“那也许你可以帮帮我们。我们要找C-55房间的钥匙。”

年轻女人摇摇头。“对不起,我不管钥匙。”

他们只好折回Centro de Reubicación Novilla。那儿的门也锁了。他敲敲门上的玻璃。里面没人。他又敲了敲。

“我渴死了。”男孩抱怨道。

“再忍一会儿。”他说,“我去找找水龙头。”

那姑娘,安娜,在楼房另一边出现了。“是你在敲门吗?”她问。这又让他感到压抑:因为她是那么年轻,身上满是健康而生气勃勃的劲儿。

“魏兹太太好像回家去了,”他说。“你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你有没有一种—你们叫什么来着?—llave universal(西班牙语:万能钥匙),能打开房门?”

“Llave maestra,总钥匙。就是所谓的llave universal。如果我们有这玩意儿,所有的麻烦都解决了。我们没有。只有魏兹太太有C楼的总钥匙。你们有没有什么朋友,晚上能来接你们去过一夜,明天早上再来找魏兹太太?”

“能来接我们的朋友?我们六个星期前才在这儿上岸,后来就一直在荒漠地的营地里,住在帐篷里。怎么会有朋友来接我们去过夜?”

安娜皱皱眉头。“去大门口。”她吩咐说,“在门外等我。我想想办法吧。”

他们走出大门,穿过马路,坐在树阴下面。那男孩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我渴死了。”他抱怨道。“你什么时候去找水龙头啊?”

“嘘,”他说,“听鸟儿在叫。”

他们聆听着陌生的鸟鸣,感受着异乡的风儿吹在皮肤上。

安娜出现了。他站起来朝她挥手。男孩也勉强起身,胳膊僵直地垂在两边,大拇指握在拳头里。

“我给你儿子带了水来。”她说,“给,大卫,喝吧。”

孩子喝了水,把杯子递还她。她放回自己的包里。“好喝吗?”她问。

“好喝。”

“好,现在跟我来。得走一段路,不过你们不妨把这当作一种锻炼。”

她沿着那条穿过一片开阔地的小路大步疾行。不能否认,这是一个挺漂亮的年轻女人,尽管身上的衣服跟她一点都不相配:一件毫无款型的深色衬衫,一件纽子扣到领口的白上衣,脚下是一双平底鞋。

他自己倒是能够跟得上她的脚步,可他手里还牵着个孩子呢。他喊道:“请等等—别走这么快!”她不理会。他和她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走过公园,穿过一条街道,又穿过一条街道。

走到一幢不起眼的窄窄的房子前边,她停下脚步等他们。“这是我住的地方。”她打开前门。“跟我来。”

她带他们走过昏暗的过道,穿过后门,走下一段摇摇晃晃的木头台阶,走进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院子两边是木栅栏,另一面围着铁丝网。

“坐下吧。”她说,指着杂草丛中露出的一把生锈的铸铁椅子。“我去给你们拿点儿吃的来。”

他不想坐下。他和那个孩子等在门口。

那姑娘再次出现时拿着一个盘子和一个水罐。罐子里有水。盘子里是四片抹了人造黄油的面包。这跟他们在慈善救济站吃的早餐一模一样。

“作为新来者,照理你们应该住在规定的住处,或者住在中心。”她说,“不过,第一个晚上住在这儿也没关系。我家院子也可以算是规定住处。”

“你真是太好心,太慷慨了。”他说。

“那个角落里有些材料,是盖房子时剩下的。”她指着那边说。“如果你愿意,你们可以给自己搭一个住的地儿。我现在离开你们应该没问题吧?”

他神色困惑地看着她。“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明白了你的意思,”他问,“我们今晚在什么地方过夜?”

“这儿。”她指着这个院子。“我一会儿再回来,看看你们搞得怎么样。”

那堆据说是盖房子的材料,只是五六张镀锌铁片,有些地方都生锈了—没准是旧屋顶上拆下来的,还有几段木料截头。这是测试吗?她真的想让他和这孩子在露天里过夜?她说过她会再来,于是他就等着,可她没有回来。他试着推了推后门:锁上了。他敲了几下,没人应答。

怎么回事?难道她躲在窗帘后面,在观察他有何反应?

他们倒不算是囚犯。翻过铁丝网跑掉不是什么难事。他们该这么逃走呢?还是等着看,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等着。等到她再次出现,已是落日时分了。

“你好像没干多少嘛。”她说着皱起了眉头。“给。”她递给他一瓶水,一条毛巾和一卷手纸。然后,看到他询问的目光,便说:“没人会看你们。”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我们想回到中心去。那儿肯定有公用房间能让我们睡一夜。”

“你不能这样。中心已经关门了。他们六点钟关门。”

他有些恼怒地跨过那堆搭建屋顶的材料,从中抽出两块铁皮,靠着木栅栏搭成三角状。再又搭上第三块、第四块,搭出一个单坡屋顶式的简陋窝棚。“这就是你想要我们住的地儿?”他嘟囔着,向她转过身去。可她已经走了。

“这就是我们今晚要睡的地方,”他对男孩说,“大概挺刺激的。”

“我饿了。”男孩说。

“你还没吃面包呢。”

“我不喜欢面包。”

“得了,你会习惯的,因为就只有这个。明天我们再想办法找更好的。”

男孩怀疑明天会不会有更好的,但还是拿起一片面包,一点点地啃着。他注意到,男孩手指甲里全是黑黢黢的泥土。

最后一线白昼之光收尽后,他们在那个窝棚里安顿下来,他权以杂草为床躺了上去,男孩躺在他的肘弯里。男孩很快睡着了,大拇指含在嘴里。可他自己的睡意却迟迟不肯来临。他没有外套,有好一阵,冷风渐渐渗进他的身体,他打起寒颤。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冷点儿,又不会要了你的命,他对自己说。夜晚会过去,太阳会升起,白天会到来。只是别有这么多爬来爬去的小虫就好了。虫豸太多了。

他睡着了。

凌晨时分,他醒了,浑身酸痛,冻得发僵。一阵愤怒涌上心头。这么遭罪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啊?他爬出窝棚,摸索着走向后门,敲起门来,第一下有些试探,接着越敲越响。

头顶上的窗子开了,月光中,他朦朦胧胧地辨认出姑娘的脸庞。“怎么啦?”她问。“又怎么不行了?”

“什么都不行,”他回答,“这儿太冷了。你能让我们进屋去吗?”

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她喊了一声:“等着。”

他等着。然后,又是一声:“给。”是那姑娘的声音。

一样东西落到他脚下:一条毯子,不大,叠成四折,粗线织的,一股樟脑味儿。

“你怎么把我们当垃圾似的?”他喊道。“就像垃圾似的?”

窗子砰地关上了。

他摸回窝棚里,摊开毯子盖在自己和熟睡的男孩身上。

他被啁啾不已的鸟鸣闹醒了。男孩还在熟睡,背对着他,帽子压在脸蛋下面。他自己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他又打了个盹。再睁开眼睛时,姑娘已经站在那儿低头看着他。“早上好。”她说,“我给你们带来了早餐。我马上就得走。你准备一下,我带你们出去。”

“带我们出去?”

“带你们离开这房子。请动作快点儿。别忘了带上毯子和毛巾。”

他摇醒男孩。“快,”他说,“该起来了。吃早饭了。”

他们并排在院子角落里撒尿。

早餐只不是更多的面包和水。那孩子满脸不高兴,他自己倒并不饿。他把没动过的那盘面包搁在台阶上。“我们准备走了。”他说。

姑娘领着他们走出房子,来到空荡荡的街上。“再见,”她说,“如果你们需要的话,今晚还可以回这儿过夜。”

“你在中心答应给我们的房间呢?”

“如果钥匙找不到,或者那间屋子有人住了,你们可以再到这里来。再见。” 第九章

他们坐在公交车上,出城去乡下游玩。虽然车里还有几个乘客,但男孩一点都不害羞地唱了起来。他用清澈的童音唱道:

Wer reitet so sp?t durch Dampf und Wind?

Er ist der Vater mit seinem Kind;

Er halt den Knaben in dem Arm,

Er füttert ihn Zucker, er küsst ihm warm.

(歌词是德语,歌德所作。歌词大意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夜里徜徉,是风吗?/ 那是肩上背着孩子的父亲;/ 他搂着男孩的手臂,/ 给他安全,让他温暖。)

“整首歌就这样。这是英语歌。我能学英语吗?我不想再学西班牙语了,我讨厌西班牙语。”

“你西班牙语说得挺不错啊。你唱歌也唱得好听极了。将来长大后,你也许可以当个歌唱家。”

“不。我想在马戏团里当魔术师。Wer reitet so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不会说英语。”

“我能上学了吗?”

“你还得再等等,要等你明年的生日过后。那时候你就可以和费德尔一块儿上学了。”

他们在立有“终点”标牌的车站下了车,公交车在那儿拐个了弯回去了。一张从公交车站拿来的地图上,标出了通往周边丘岗的步行小径。他的计划是沿着小径走到湖边去,地图上在那儿标出一个星射状记号,表明那是一处美丽的风景点。

他们是最后下车的乘客,也只有他俩踏入了那条步行小径。他们经过的乡野荒凉而空漠。虽说是一片葱茏的沃土,却四处不见村墟聚落。

“乡下怎么这般宁静!”他对男孩说,其实,这种空漠给他的印象,与其说是宁静,不如说是荒凉孤寂。如果他能找到几种牲畜就好了,牛、羊或者是猪,这样他们就可以从牲畜身上打主意了。哪怕是兔子也行。

头顶上不时掠过几只飞鸟,但都太高太远,他没法确认那是一些什么鸟。

“我累了。”男孩说。

他查看一下地图,估计他们走到离湖边还有一半路的地方。“我来背你一会儿,”他说,“等你力气恢复了再自己走。”他把男孩甩到肩上。“你看见湖就大声唱歌。我们喝的水很可能就是从那儿过来的。看见湖你就唱。其实,只要看见有水的地方你就可以唱了。或者,看见了乡下人也行。”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可是麻烦了,不是他弄错了就是地图本身有误,他们走上一处遽然上升的坡道,又从陡坡上下来,随后小路就断了,冷不丁一堵砖墙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门上爬满了常春藤。门旁有一块油漆剥落的牌子。他拨开藤蔓。那上面的字是La Residencia(西班牙语:居留点),他念出声来。

“Residencia是什么?”男孩问。

“Residencia是房子,一幢大房子。可这里的Residencia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处废墟。”

“我们能去看一下吗?”

他们试着去推门,可是门扇纹丝不动。他们正要转身走开,微风中隐约传来一阵笑声。他们循着那声音,踏着枯枝败叶穿过密密的矮树丛,沿着砖墙走到一处围着高高的铁丝网栅栏的地方。栅栏那边是一个网球场,有三个人在打网球,两个男人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男人穿着衬衫和长裤,女人穿着伞裙和竖领衬衫,戴着绿色的遮阳帽。

两个男人都是高个子,肩膀很宽,胯部窄窄的。他们像是兄弟俩,没准还是双胞胎。那女的和其中一个男的搭档,跟另一个男的对阵。他马上看出,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网球手,脚步灵活敏捷。单打的那个男人球技尤其出色,一副从容应对的样子。

“他们在干什么?”男孩悄声问。

“这是一种运动,”他低声回答,“这叫网球。你要把球打到对手那边。就像足球比赛的射门一样。”

网球飞过来,卡在铁丝栅栏上。那女人过来捡球时看见了他们。“嗨!”她朝男孩露出了笑脸。

他心里不知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这女人是谁?这微笑,这声音,这举止—很奇怪,所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早上好。”他说,他嗓子有些干涩。

“来呀,伊妮丝!”她的搭档在喊她。“这是决胜分!”

不用多费口舌,事实上,她的搭档过来拿球时朝他俩怒目而视的样子,已经清楚地表明不欢迎他们,甚至不想看到他们。

“我渴了。”男孩悄声说。

他把带来的一小瓶水递给他。

“我们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你想要什么?—琼浆玉液?”他回以嘘声,随之就后悔自己的愠怒。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橘子和一个外表带虫眼的梨子。男孩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下不渴了吧?”他问。

男孩点点头。“我们要去看Residencia吗?”

“这里肯定就是Residencia了,这个网球场肯定是属于Residencia的。”

“我们能进去吗?”

“试试看吧。”

他们离开那几个打网球的人,钻进矮树丛里,沿着砖墙一路走去,直到出现一条泥路,他们看见了前方两扇高大的铁门。透过树丛,在栅栏后边,一幢颇有气势的深色石头建筑影影绰绰跃入眼帘。

大门虽然关着,却没有锁。他们推门进去,车道上的落叶深至脚踝。一个箭头标记牌指向一个拱形门洞,从那儿可以看见里面的庭院,院子中间立着一座比真人还大的大理石雕像,这女人(也许是天使)雕像穿着飘垂的长袍,凝望着地平线,手里举着火炬。

“下午好,先生。”一个声音说,“有什么事吗?”

说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满脸皱纹,身体有些佝偻。他身着退色的黑制服。他是从拱门那儿一个小办公室或是哪个小屋子里钻出来的。

“是有点事儿。我们是从城里来的。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和住在这儿的人说点事儿,就是在后面网球场上打球的那位女士。”

“那位女士愿意会见你们吗,先生?”

“我想是的。有一桩重要事情我想跟她说一下。涉及家庭事务。当然,我们可以等她打完球。”

“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

“这我说不上来,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长什么样子。我想她大概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一头黑发梳向脑后。她和两个年轻男士在打网球。穿着一身白色衣裙。”

“这儿有好几位女士都是这模样,先生,其中是有几个打网球的。网球在这儿挺受欢迎的。”

男孩扯扯他的袖子。“告诉他那条狗的事儿。”他悄声说。

“狗?”

男孩点点头。“他们跟那条狗在一起的。”

“我这小朋友说他们有一条狗。”他重复了孩子的话。他自己却完全不记得有什么狗的事儿。

“好吧!”门房说。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身后的玻璃门。透过暗淡的光线,他们看见他在翻动一堆纸页。然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号码。听了一会儿,他放下听筒出来了。“对不起,先生,没人接电话。”

“这是因为她出去打网球了。我们是否可以去网球场找她?”

“对不起,这是不允许的。我们这些设施不对外来者开放。”

“那么,我们能不能在这儿等她打完网球?”

“好吧。”

“在这儿等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庭院里走走吗?”

“可以。”

他们走进杂草丛生的花园。

“那位女士是谁?”男孩问。

“难道你没认出她?”

男孩摇摇头。

“她跟我们说话时,朝我们打招呼时,难道你心里没有奇怪的咯噔一下—心里那根弦就没有被拨动的感觉?没觉得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男孩疑惑地摇摇头。

“我这样问是因为那位女士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她会是我的母亲?”

“我不敢肯定。我们得问问她。”

他们在庭院里兜了一圈,回到门房小屋,他敲敲玻璃。“你能不能再帮我们给那位女士打个电话?”他问。

门房拨了号码。这一次有人接了。“门口有一位先生要见你,”他听见他在说,“好的……好……”他转向他们。“你说过是有关家里的事情,是么,先生?”

“是的,有关家庭事务。”

“是哪一类事务?”

“不是哪一类的问题。”

门房关上门,又回去打电话。最后他出来了。“先生,那位女士同意见你。”他说,“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孩子不许进去。恐怕你这个小男孩得留在这儿等你。”

“这太奇怪了。为什么孩子不许进去?”

“这地方没有孩子,先生。这是规定。这规定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告诉你们。他得留在这儿,你可以进去谈你的家庭事务。”

“你留在这里跟这位先生在一起,好吗?”他问男孩。“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不要,”男孩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但我肯定,一旦那位女士知道你在这里等着,她很快就会出来见你。所以,你干嘛不忍一忍,跟这位先生在这里呆一会儿呢?”

“你会回来的吧?你保证?”

“去爬树吧。”他对男孩说。“这儿有许多树,挺好爬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顺着门房指示的路径,穿过方形庭院,穿过第二个门洞,来到一扇写着一号字样的门前,敲了敲。没人应答。他进去了。

他进了一间等候室。四壁贴着白色墙纸,上面是淡绿色的七弦琴和百合花图案。隐匿的灯具朝上泛射着幽幽的白光。房间里有一张白色仿皮沙发,两张安乐椅。门边小桌上摆着五六个形状各异的玻璃酒瓶。

他坐下等着。几分钟过去了。他站起来向走廊里张望。没见人影。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那些酒瓶。嘉欢雪莉酒、干雪莉酒、苦艾酒。酒精含量百分之四。奥伯利维多。奥伯利维多是什么地方?

这时候她突然出现了,仍然穿着网球服,看上去比球场上显得更结实,几乎是可以说是体格粗壮。她拿着一个盘子,坐下时搁到桌子上。她没跟他打招呼,自己径直坐到沙发上,将两腿在裙摆下面叉到一起。“你要见我?”

“是的。”他心里狂跳不已。“谢谢你肯见我。我的名字叫西蒙。你不认识我,这并不重要。我来这儿是为了一个人,我带来一个建议。”

“你干嘛不坐下?”她说,“吃点什么?来杯雪莉酒?”

他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雪莉酒,拿了一块小小的三角形三明治,还有黄瓜。他在她对面坐下,一口喝下甜酒,那股劲儿直冲脑门。紧张感消除了,话语很快冲口而出。

“我带来一个人。其实,就是你在网球场上见过的那个孩子。他在外面等着。门房不让他进来。因为他是个孩子。你能见见他吗?”

“你带个孩子来见我?”

“是啊。”他站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缓解压力的雪莉酒。“对不起—这事情肯定很唐突,陌生人事先未经通告就登门造访。但我无法告诉你这有多么重要。我们一直在—”

没听见敲门声,门突然就打开了,男孩就站到了他们面前,大口喘着粗气。

“到这儿来。”他挥手招呼男孩。“你现在认出这位女士了吗?”他转向她,她脸上是一副惊讶的呆相。“他可以拉住你的手吗?”然后又对男孩说,“来吧,拉住这位女士的手。”

男孩呆呆地站在那儿。

门房出现了,显然是一脸愠怒。“对不起,先生,”他说,“这是违反规定的,我警告过你们。我必须请你们离开。”

他转向女人求援。她显然不想听从门房和他的规定。可她却一个字都没说。

“放心吧。”他对门房说,“我们走了好长的路才来到这儿。我们大家都退一步,去花园里怎么样?这不违反你们的规定吧?”

“这样可以。不过请注意,大门五点准时关闭。”

他对女人说,“我们到花园里去好吗?拜托!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男孩默不作声地拽起他的手,他们三个穿过方庭走进荒草杂乱的花园。

“以前这儿肯定是一个相当壮观的宅子。”他说。他想尽量缓和一下气氛,试图让自己显得像个理性的长者。“只是很遗憾,园丁没有很好地打理。”

“我们只有一个全职园丁。这已经很难为他了。”

“那你呢?你在这儿住了好长时间了吧?”

“住了一段时间。如果我们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看到一个有金鱼的池塘。你儿子也许会喜欢。”

“事实上,我不是他父亲。我只是照看他的人。我只是类似监护人的角色,暂时的。”

“他父母呢?”

“他的父母……这就是我们今天来这儿的原因。这孩子没有父母,不是通常说的没有父母。只是来这儿的旅行途中,船上出了一点意外,一封本来可以解释一切的信给弄丢了。这样一来,他就找不到父母了,或者更准确说,他被弄丢了。他和他母亲离散了,我们想方设法在找她。至于他的父亲,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走到池塘那儿,里面果然有金鱼,有大的也有小的。男孩在池边跪下来,用一把莎草逗弄着金鱼。

“让我说得更准确一些吧,”他说话的语调温和,却说得很快,“这孩子找不到母亲。我们下船后就一直在找她。你愿意带他吗?”

“带他?”

“是啊,做他的母亲。做他的母亲。你愿意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吗?”

“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一点都没听懂。你建议我收养你的儿子?”

“不是收养。是做他的母亲,他的真正的母亲。我们都只有一个母亲,我们每个人。你愿意成为他唯一的母亲吗?”

在这番话之前,她还一直注意地听着。可是这会儿,她的眼神开始狂乱地四处张望,好像盼着什么人—门房,或是她的网球搭档,任何人—来搭救她一把。

“他的亲生母亲呢?”她问。“她在哪儿?她还活着吗?”

他原以为孩子一个劲儿地耍弄金鱼,没在听他们说话。这会儿他却突然嚷出声了:“她没死。”

“那她在哪儿?”

孩子不作声了。有一会儿,他也一声不吭。然后他又开口说,“请相信我—请慎重考虑一下—这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这孩子没有母亲。我无法向你解释,是因为我无法向自己解释。但我向你保证,如果你一口答允,没有什么前瞻后顾,那对你来说一切就变得清澈明净了,就像晴朗的白昼,或者说我相信会是这样。总而言之:你愿意接受这个孩子吗?”

她瞟一下自己手腕,手上没戴表。“太晚了,”她说,“我的兄弟们在等我。”她转过身朝大宅那边大步走去,裙子掠过地上的草丛。

他追上去。“拜托!”他说。“再等一会儿。让我写下他的名字。他叫大卫。这是后来取的名字,是在营地取的。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城郊,在东村。请考虑一下。”他把纸条塞进她手里。她走了。

“她不要我吗?”

“她当然要你。你是这么一个漂亮聪明的男孩,谁会不要呢?不过,对这个提议她首先要先适应一下。我们在她心里播下种子了,现在我们必须耐心地等它生长。只要你和她能够喜欢对方,种子肯定会生长开花。你喜欢这位女士的,是吧?你看到了她有多善良,善良又文雅。”

男孩不作声。

他们顺着原路回到那个车站时,天色已暗。在公交车上,男孩在他怀里睡着了,他不得不抱着他从公交车站走到家里。

半夜里,他从沉睡中醒来。男孩站在他床边,眼泪淌下脸颊。“我饿!”他喃喃地说。

他起身热了牛奶,切一片面包抹上黄油。

“我们要住到那儿去吗?”男孩问,他嘴里塞得满满的。

“住到La Residencia?我想不会。我在那儿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像绕圈飞来飞去等着进食的蜜蜂那样。不过,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再商量。有的是时间。”

“我不想住在那儿,我想住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没人会逼你住到你不愿住的地方。现在回到床上睡觉吧。”

他坐在孩子身边,轻轻抚摸他直到他睡着。我想和你住在一起。这个愿望真要是成了苦涩的现实,那该怎么办?难道他得守着这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用充满爱心的方式把他带大,整个后半辈子都在码头上扛包?

他在内心诅咒自己。如果他表现得更平静更理性一些就好了!可他不是这样,他肯定表现得像个疯子,一再恳求那可怜的女人。带走这孩子吧!做他唯一的母亲!如果他把孩子塞到她怀里就好了,身体贴着身体,血肉粘着血肉。这时候,沉睡在最深处的记忆也许会被激活,那样一切都好办了。可是,天呐,这一切对她来说真是猝不及防,这美妙的时刻,对他来说也是稍纵即逝。它像一颗突然降临的星星,而他却没能逮住机会。

《耶稣的童年》中译本即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