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你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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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像一朵闭合了太久的花蕾，在那个瞬间猛地绽开。轻轻地贴上母亲的脸，上了年纪的女子，肌肤干涩，却散发着一种熟悉的芬芳。
（一）
国庆，我和恐城回家看望父母。母亲一直想去我现在住的地方看看，虽然她没有说出来。
母亲迟疑地说，会不会太麻烦你们？然后脸上又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忽然想起，快５０岁的母亲，从来没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最远也只走到１００里以内的成都，是去进货，坐大巴一个小时便到了。我对她说，出去走走也好，现在的天气不冷不热，适合出门。
在火车站的时候，我和恐城出去买食物。母亲独自在候车室等候。回来的时候找不着母亲的身影。我奋力在等待检票的人群里往前挤，把排在最前面的母亲拖出来。
我生气地说，车票又没在你那儿你挤进去干吗？我们乘坐的不是这趟车。已经发福的母亲在人群里被挤得满头是汗。她着急地说，怎么这么多人，一会儿要是没有位置坐怎么办呢？
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的母亲，把火车想成公交车了。我拿出纸巾给她擦汗，母亲的身子微微往后缩了一下，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羞涩地笑了。
这是８年来我和母亲之间最亲昵的一个举动。
８年前，我１８岁。退学，早恋，和母亲彻夜争吵。在一次争执过后愤怒地离家出走。母亲站在门口，头发凌乱，满脸泪痕。但是她还是用嘶哑的声音说：“你走吧！死在外面都没人管你。”
我这一走就是５年。和那个男孩在一个又一个的城市漂泊，从一个叛逆固执的女孩成长为一个淡漠的女子。很少给家里打电话。父亲说，你妈妈夜里总是哭，她很想你。
母亲是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但是她从不打给我。我想起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神情倨傲的女子，鼻尖微微上翘，梳着油亮结实的辫子。
从小我便长得和母亲极为相像，母亲因此极为疼爱我。我的一言一行母亲都特别关注。穿什么样的衣服，看什么样的书，她都要过问。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开始明白，母亲，她一直把我当成了另一个自己。她并不美满的婚姻，困窘的生活，都希望在我这里得到重生。看着我一点点地偏离她所安排下的通往幸福的路，母亲的失望溢于言表，并逐渐演变成莫名的恨。
而年少气盛的我，抛下孤独失落的母亲，一走千里，从此一无所有。
终于和那个男孩分开。两个同样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痛苦而艰难地在生活里摸索，最后不堪重负。
我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那个男孩子，眼神恍惚，嘴唇轻薄，如何能给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
（二）
母亲穿着我买给她的暗红色中式外套，新烫了头发。第一次坐火车，她显得很兴奋，不停地给我指外面的景色。
恐城坐在我们的对面。这是一个善良质朴的男人。知道我所有的过往，却并不以为憾。我一直忐忑恐惧着的心终于像云朵一样自由而沉静。
多年前那场花期一样的恋爱，也许只是为了将我渡向这个男人，渡向今天，并最终停留下来。
火车钻出隧道。秋日的暖阳从外面倾泻进来，黑暗的车厢一下子明亮起来。母亲削了一个苹果，问恐城，我们一人一半？
母亲的眼神慈祥而充满温情，她是喜欢恐城的，恐城眼神坚定，嘴唇丰厚，所以可以给她的女儿一生的幸福。
（三）
第一晚，我和母亲一起睡。上了年纪的母亲疾病缠身。慢性支气管炎让她睡觉时一直打鼾。我躺在她的旁边，很久都没有睡着。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躺在一张床上，没有这样近地靠在一起。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母亲侧过身来给我盖被子。胖且臃肿的母亲因为疾病，夜里动一下都会呼吸急促。我听见母亲沉重浑浊的鼻音，她用力而艰难地把我压在手臂下的被子一点点拉起来。手抚过我的头发，在我脸上停留了下来。
母亲很久都没有动，我知道她是在哭。
３年前，我回到家里。看到离开了５年的女儿归来，母亲的喜悦像是一块来不及撤走的幕布，生硬唐突地挂在脸上。她沉默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我亦同样。最后只能静静地从她身边走过，回到自己少年时住过的房间。
像一种慢性的毒，慢慢地让彼此的肢体迟钝，再也无法拥抱。虽然一直深爱着对方，那种爱，因为曾经对彼此的失望，再也无法说出来。
等母亲终于入睡以后，我睁开眼睛。眼泪不断从眼角涌出来，滚落枕上，再渗进嘴角。浓烈的涩，不可言说的苦。
我转过身去，心里有想扑进母亲怀里放声痛哭的冲动。
但最终没有。
（四）
等我起床的时候，母亲已经买了菜回来。假期结束了，恐城开始去单位上班。
恐城中午一般在单位吃工作餐，我一个人在家写字，准备了成箱的方便面。长期没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已经不记得应该怎么来照顾自己。
厨房里只有简单的厨具。但是母亲坚持要给我煲汤，用铁锅就行，母亲信心百倍地说。我说别放这么多萝卜进去，煮开了以后会溢出来。
母亲说你知道什么，冬天多吃萝卜对身体很好的。
我拿筷子把锅里的萝卜往外夹，母亲突然生气了，把锅盖咣当一声搁到一边走了出去。
我跟出去，母亲站在阳台上抹眼泪。我说，这只是一件小事情，你不要这样。母亲年龄大了以后，开始像个孩子，心灵变得很脆弱，常常为一些小事情掉眼泪。
我想起年轻时的母亲。大嗓门，说话就像放鞭炮，脾气固执而暴躁，和父亲吵架时会摔东西，但是从来不流泪。
我突然感觉很轻松。多年来，站在母亲身边我都很害怕，害怕下一秒钟我们会吵起来，而且互不相让，不把对方伤个体无完肤决不罢休。我开始相信，母亲真的老了。站在我身边的这个女子，不再是那个叫我死在外面的母亲，而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我把她的身体扳过来。
我说，妈妈，夹出来的萝卜切成丝用来凉拌好不好？
（五）
周末的时候，我和恐城带上母亲去剑门关。在车上，母亲一直不停地说话，那样高兴。
我从数码相机里看过去，我的母亲，我暴躁悲伤的母亲，此刻的微笑宛如一朵沉静恬淡的菊。
快上栈道时，我才发现母亲竟然穿了皮鞋来。她看着我们脚下的运动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不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母亲说。
我脱下脚上的鞋让她换上。她连连摆手，说，你穿皮鞋会崴到脚的。但在我的坚持下，母亲还是和我换了，母亲的脚小，和我的一样。
开始的时候母亲兴致很高，一个人远远走在前面。但是没过多久，就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我一只手抓住崖边的铁链，另一只手伸出去护住母亲的身体。下面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反复而紧张地对母亲说，别往下看，别往下看，妈妈，我在你的后面呢。
母亲反而回头担心地叮嘱我，你自己抓紧，你最怕高了。
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我们停下来休息。母亲脱了鞋，我蹲下来给她揉脚，母亲很开心地接受了。
不能再往上爬了，我对恐城说，母亲会坚持不了的。
恐城说，好的，再往前走一点就是梁山寺，母亲可以在那里烧香，然后我们坐缆车下去。穿上鞋的母亲看起来疲惫而快乐，她四处走来走去，摘了一大把野花。小小的精致的花瓣，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她掐了其中几朵别在衣服的前襟上。
好不好看？她问我。没等我回答，自己先笑了。像《小花》里的刘晓庆。比她漂亮，我说。
烧香的时候，母亲的嘴里一直喃喃自语。闭着眼睛，很虔诚的样子。
许了什么愿？我笑着问她。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你走后的那几年，我每次去庙里烧香菩萨都告诉我你很好，叫我不要担心。母亲说，可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母亲抚摸着我的脸，现在多好，你还是那么漂亮，快要当新娘子了，这多么好。
要坐缆车下山了，我和母亲又把鞋换了回来。上缆车时，我搀扶着她，母亲的身体沉重而温暖。那一刻，我的心底一片沉静。
脚下的鞋还带着母亲的体温。这个女子，我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我们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容貌，就连鞋子，都是穿同一个尺码。
不同的只是，漫漫时光流过母亲的身体，带走了她曾经的健康和美丽。母亲像在阳光下晒了太久的花朵，逐渐枯萎了下去。
而我，正在盛开，正当盛开。
（六）
几天以后，深夜。
我想明天回去，已经出来一个星期了，店铺不能一直不做生意，你爸爸又帮不上任何忙。母亲说话时我们正半靠在床上看电视。
你要好好的，你现在的男朋友，我看得出他很爱你，过去的事情谁都不要再提了，母亲幽幽地说。我心里一阵怅然。
放下遥控器，转过身，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母亲。很久很久。
相信吗？妈妈，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我爱你，妈妈。眼泪放肆地流了下来。也许，只有在母亲面前，我的眼睛和心灵才会这样的丰沛。
因为我们都是女子。因为，我来自她的身体。这样的情感，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我错了，妈妈。我们的身体都在激烈地抽搐，彼此都伸出手去，企图拂干对方脸上的眼泪，这样的深爱。
我们的身体终于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
我的心像一朵闭合了太久的花蕾，在那个瞬间猛地绽开。轻轻地贴上母亲的脸，上了年纪的女子，肌肤干涩，却散发着一种熟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