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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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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最伟大的诗人、小说家博尔赫斯有句名言:“如果真有天堂,天堂应该就是图书馆的模样。”我一直难以体会这位阿根廷老头的猜想,以为那是诗人的浪漫使然。要知道,博尔赫斯曾担任过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后来他双目失明,大概正与天天坐在图书馆里不懈阅读有关。

但是,这两天在台湾花莲东华大学图书馆的感受,却让我对博尔赫斯的这个猜想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当我由远而近走向这座体量巍峨的建筑时,无论是早晨还是黄昏,无论是阴天还是晴日,总会看到她那庄重典雅的剪影背后,有连绵的群山,有漂浮的云朵,大片的绿地稳稳地托着她,让她那十二层高的塔楼,上与云齐,下比山高。

第一次看到那塔楼,我便想起了《圣经》里的巴别塔。在图书馆上建造那么高的塔楼,东华大学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例。我不知道,设计师是秉持着一种什么样的理念,在他勾画蓝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博尔赫斯的那句名言?

记得有部电影叫作《天堂电影院》,我喜爱电影,但我觉得,能够有资格做“天堂”后缀的除了大自然,大概就只有像东大图书馆这样的地方了。至少,我以前见到的图书馆都够不上。

如果你以为,我认同了老博尔赫斯的猜想是因为那塔楼的缘故,那你就错了。阿根廷国立图书馆未必有塔楼,何以博尔赫斯会产生“天堂”的猜想?答案恐怕只有一个,他在图书馆中感到了自由、充实、舒适,还有――幸福。

而这一切,在中国内地的图书馆,很难体会到。

我是上了大学,才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图书馆,才第一次知道了大学里最重要的地方不是行政大楼,也不是办公大楼,而是图书馆。

图书馆是一所大学的大脑或心脏。图书馆的品位,决定着一所大学的精神高度和学术水准。我上的那所师范大学,虽然算不上名校,但却有一座很不错的图书馆,九十年代初就拥有大概一百五十万册左右的藏书,古籍善本书库被称作“种子书库”,藏书量颇为可观。

记得学校图书馆底楼大厅里有一大排的卡片柜,每只柜子足有一人高,那些装卡片的小抽屉就像中药铺里的药匣子一样,小巧玲珑,不计其数。你要根据书名或作者名才能知道你应该打开哪一个抽屉,每一个抽屉里都由金属管串起上百张卡片,让你知道什么叫作学海无涯。图书馆的开架书库可以进去,但必须带上学生证或借书证,走在一排一排的书柜间,闻到那书籍特有的有些刺鼻的霉味,还觉得很享受。

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经常人满为患,座位上即使没有人,也一定会有占位子的课本。阅览室分为阅览区和开架书库区,中间横着一排柜台。图书管理员坐在柜台后面,进去前要把学生证压在一只很大的木匣子里,木匣子分有一排一排的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有一片写有编号的小木牌,你的学生证被放进哪个小格子,那个小格子里的木牌便成了你的通行证,你才可以走进里面一排又一排的开架书柜,去和书籍约会。选好了可看的书,你再走出柜台,在柜台外面的阅览区找个空位坐下来。看完书,把木牌交给管理员,取回学生证,然后兴尽而返。

我在那里度过了许多充实的时光,尽管不自由,也不舒适――木制的椅子坐长了还是硌得慌。

有一次,我进入图书开架阅览室,在门口碰到一个认识的男生。我进,他出,在阅览室的门口狭路相逢。我让他先出来,然后友好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这时,意外发生了――我的手掌在触到他穿着夹克衫的后背的刹那,感到了一本书的硬度。那声闷响可能只有我们俩听到了,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慌慌张张地逃出了我的视线。那一刻,二十岁的我,几乎被那个男生的行为吓住了。这个同学可是个校园诗人啊!怎么会偷书呢?就是在公共的图书上折页、圈点、撕页都不行!

我那时做着班长,心里斗争了好久,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写诗的男生当然受到了老师的批评教育。可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为这件事感到内疚。我内疚不是对他的行为有了认可,而是渐渐觉得,一件事可以有很多种处理方式,那个你认为“正确”的方式往往并不是最好的一种。我甚至为这种类似检举揭发的行为感到羞耻。毕竟,他是我的同学,而且和我一样爱着书!

如果时光倒流,让那一刻重现眼前的话,我想我一定会果断地追上他,和他聊一聊,给他一个更好的建议。

一切都是因为年轻。那位同学因为年轻而犯错,而那样的错误是可以原谅的;倒是我的那股因年轻而鼓荡在胸中的正义感,现在看来反显得幼稚可笑。

所以,大学图书馆的记忆尽管充实,但既不自由,也不舒适,更谈不上幸福。

后来我又到过不少图书馆,大学的、城市的、省级的、国家级的,应有尽有。我发现我们的图书馆尽管形态各异,规模有别,但走进去的感觉却是一样的。熟悉一点的还好说,如果是第一次走进某个图书馆,你便会感到忐忑不安,甚至感到一种压迫感,那压迫感不是来自书籍和知识,而是来自一种你看不见的东西。

为此你要为自己准备一些让图书馆方面看得见的东西,比如说介绍信,比如说借书证,如果没有借书证,那也好办,只要有钱就立等可取。借书证分好几等,等级越高金额越高,期限常常是一年,过期续费。那时候你常常觉得图书馆并非公益设施,而是一家“公办民营”的商业机构。然后你要过一道道关,经过一座座柜台,一次又一次地出示证件,而且,图书馆里常常有不少穿制服的保安。见了他们,你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紧张。

好不容易进去,发现你还是不自由。除了期刊阅览室和开架书阅览室,稍微重要点的阅览室的书库都是不开架的。你要查索书号,然后填表格,表格上要写你是谁,什么单位的,职称若何等等。接着你只有等待,在等待中,时间如水,逝者如斯。不知过了多久,管理员抱出一摞你要找的善本书出来了。你笑着迎上去,她(这样的管理员常常是女性)却不笑,仿佛把她家里的宝贝交给你似的,她会告诉你:自己的书不能带进阅览室,水杯也不能,还有,不能拍照,如果拍照也可以,但要收费。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样的图书馆常常让我望而却步,又不得不去。每次去都像打仗,要提前做好各项准备,以便迅速进入状态,验证、填表、等待,然后争分夺秒地过录材料,有时饭也顾不上吃,唯恐到了下班时间,你的活儿还没干完。那时管理员会告诉你:下班了,记住下次阴天不要来,阴天我们的善本是不外借的。

天哪!难道今天是晴天吗?

这样的图书馆,何谈幸福感?又与天堂何干?

我常听国外的朋友说,那里的图书馆如何如何好,自由进出,自由借阅,环境舒适,服务周到,甚至打个电话,整个城市的图书馆都会为你忙碌,这个区的图书馆没有你要的书,他们会通知另外一个区为你查找,如果你需要,甚至可以送书上门……

每次听到这样的介绍,我都会莫名伤感。为了免受折磨,我告诉自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样的图书馆在我没有见到之前,只能当它不存在。

如果不是走进东华大学的图书馆,我还会固执地以为,全天下的图书馆都是一样的!至

少,台湾和内地应该差不了多少吧。

但是我错了!

那天晚上,我试探着走进那座有着高高塔楼的巍峨建筑,穿过长长的廊道,走进正门的时候,发现整个大厅竟然没有一个人。我狐疑着走近那玻璃门,正不知怎么进入,门就刷的一声自动往两边闪开了。走进大厅,我左顾右盼,自己都觉自己身份可疑。只见左边阅览室灯火通明,大门敞开着,入口处没有看到验证的闸机,更没有一个管理员!

难道如我这般“偷渡”进来的人也不需要“管理”吗?真是岂有此理!

正当我为图书馆的安全感到担心的时候,蓦地看到一块提示牌上写着几个字:“全区录影中。”

我立马缩回了脖子。

这句话很关键啊!俗话说:防君子不防小人。小人是防不胜防的,你把人当小人时,其实等于增大了他做小人的机会。但反过来,如果你把他当作君子,即使他不是君子,也不太愿意自甘堕落为小人。以前中国内地刚刚有超市的时候,超市偷窃案时有发生,现在却很少听闻,正可看出此种微妙心理。有时候,环境的习染往往比说教更有效。

一个感受不到被尊重的人,往往也不太容易自尊自重。反过来,无视他人尊严和善良的制度,常常会把良民也塑造成刁民。

一句“全区录影中”,既严明了规矩,又尊重了人格,远比虎视眈眈的审视和盯梢更让人坦然。关键是,多少人力物力就这么节省下来了,教养和尊严也就随之形成。

进到偌大的阅览室之后,我看到旁边也有一排长长的柜台,还是没有管理员。只有一两个学生在电脑前忙碌着。

我有意站在那儿,等待她们叫住我。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至少,你们应该负责地表明,你们已经注意到了我这个陌生人了吧?

然而没有反应。

他们依旧干着自己的事,就像我不愿打搅他们一样,他们也不愿打搅我。

一个什么证件都没有的人,居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图书馆,而且看样子会一直畅通无阻,为所欲为。凭什么啊我?

就这样,我的感觉一下子好起来,胆子也大起来。既然不被盘问,那我也决不寻找盘问: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忙去吧。

于是我在一楼转了一圈,看到几个学生坐在开架书柜旁的书桌边、沙发里,安静地看着书,相安无事。

整个大厅静得就像天堂!

我敢说,这时候就是掉下一根绣花针也是听不见的――因为脚下全是质地优良的地毯。

第二天我又来了。这样的地方不想来才怪。

我试探着问那些学生管理员,发现他们特别谦恭,有求必应,而且笑容可掬。一个大四的男生怕我不知道如何查书,还特意带我到二楼三楼的开架书库走了一趟,细心解答之后,临走还向我鞠了一躬。这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什么是师道尊严?你从没教过的人知道你是老师也对你毕恭毕敬,这就是师道尊严。什么是斯文扫地?你教过的学生毕业之后走到大街上装作不认识你,这就是斯文扫地。

如果一个图书馆,能够让任何一个想要读书的人走进去,感觉就像鱼儿入水、飞鸟投林,饥者得食、渴者得饮,那不是天堂又是什么呢?

第三天,我又来了。这一回,路径渐渐熟悉,如海滩拾贝,时有惊喜。通过那些分类明晰的书架提示,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一本寻访多年而未得的台版书,那一刻简直如获至宝!更有意思的是,找着找着,竟在书架上看到了我的那本《世说新语会评》,一时竟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之感。

几番徜徉之后,我发现,当我们把台湾看得很偏远、很局促的时候,台湾人却有着堪称博大恢宏的胸襟,在学术和文艺诸方面,已然自成气候,自成格局。这不仅表现在,几乎任何一个学术领域,台湾都有自己的学者在研究,且成果丰硕;还表现在,台湾人并非偏居一隅,固步自封,而是对整个世界敞开心扉,呼吸吐纳,自给自足。别的不说,他们在学术上沟通世界的管道和气魄丝毫也不逊于内地。在图书馆的书架上,世界各国的顶尖杂志,学术前沿的研究成果,都不难找到。对大陆学术书籍和信息的吸纳与归整也不遗余力,尤其是那些大陆出版的多达数百部一套的大型丛书和套书,竟有专库专柜陈列,更是让我大吃一惊。要知道,东华大学作为一所综合性大学,创办于1994年,迄今不过刚刚走过十七个春秋!

看来,写在校门前的“自由、民主、创造、卓越”的八字校训,并非只是随行就市式的自吹自擂,而是一种精神向度上的高自标置。

就在今天上午,我又一次走进这座“天堂图书馆”,从已经熟悉的三楼中文书库中找出一大摞书,然后坐在异常干净的书桌前的沙发椅上,十分喻快地度过了一个上午。

偶尔从书页上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山峦雾霭,不禁心驰神往,为之陶醉良久。

我开始相信了,博尔赫斯说的没错:那些真把读者当作上帝的图书馆,的确就是人类建立在地球上的天堂。

刘强,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