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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岱的风俗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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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张岱可谓晚明小品文的大作手,其小品散文突破传统散文拘囿,将题材拓展到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其中,对个人生活、兴趣爱好的叙述,寄托了深沉的故国之思与身世之感,是张岱真性情的显露,也是晚明社会物质与文化生活的生动体现。张岱小品文的最大贡献,还在于对民风民俗、民间文化、都市风情的真实描绘,可视为明末的一部社会文化风俗史。

关键词:张岱 小品文 风俗史

张岱是晚明小品文的集大成者。《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乃典型的小品文集,《琅文集》中也有不少精妙小品散文。张岱散文突破传统散文宗经载道原则,将题材拓展到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凡身之所历、目之所睹、心之所系、情之所寄者,无不囊括笔底,并借此以寄托故国之思与身世之感;尤其是他对民风民俗、民间文化、都市风情的理解与把握,远在许多史书与方志之上,故而他的小品又可视为明末的一部社会文化风俗史。

“二梦”作为张岱小品文的代表作,其共同特点之一即“遥思往事”。以甲申明亡为界,张岱前后半世的生活判若云泥,因此“二梦”寄托了沉重的身世之感。岱家世代簪缨,至岱,因无功名,家声渐衰,其一生行履,见诸史传者不多,倒不如其《自为墓志铭》来得真切。明亡前的四十多年,张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但这种极尽享受与斑斓的生活,随着明朝的败亡而顿成幻梦。墓志云:“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1]对过去繁华靡丽生活的追忆,成为他寄托故国之思与身世之感的精神依托。“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2],且不论《梦忆》中究竟有多少自责与反省的成分,但对昔日个人生活、性情爱好的叙述,构成了张岱小品文的一个重要方面,体现了张岱的“真性情”。

张岱兴趣广泛,才艺富赡,在小品中较多地回忆了自己早年欣赏诗文书画、积聚遗书、遨游山水、布置园林、搜罗珍玩、精治饮食、赏乐品茶、蓄养声伎甚至打猎斗鸡等丰富多彩的生活,虽为个人生活记录,但反映了晚明社会物质、文化生活的诸多方面。题材上,突破了以往小品文重在山水记游的拘囿,大大拓宽了小品文的表现领域,让散文更加贴近人们的日常生活。一些“古文”家不屑着墨的题材,比如美食、茶道、饮酒等,张岱都予以细致描绘,化大俗为大雅,因而别具风姿。

岱家有讲究饮食的传统,“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3]。张岱祖父创设“饮食社”,著《饔史》四卷。张岱更是有加先辈,他自称“老饕”,在祖父著述基础上搜辑、订正、铨次,成《老饕集》一书,在《老饕集序》中,表述了自己对饮食文化的精辟见解,《陶庵梦忆》中亦有不少专门记述饮食的篇章。

张岱在《方物》中说:“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并列举了各地方物近六十种。“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张岱不仅为饱口腹,他对饮食制作、存贮、食法等都有独到的心得。《奶酪》一文细述奶酪的多种制作方法;《樊江陈氏橘》记述存贮之法:“购得之,用黄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阅十日,草有润气,又更换之,可藏至三月尽,甘脆如新撷者。”《蟹会》则述及食蟹之法:“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奶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如法食之,“真如天厨仙供”。其它如《鹿苑寺方柿》、《品山堂鱼宕》,也都是记述脍炙人口的美味。

好美食外,张岱还有一大嗜好,即饮茶。张岱精研茶道,著有《茶史》。《陶庵梦忆》中的《禊泉》、《兰雪茶》、《阳和泉》、《闵老子茶》、《露兄》等几篇关于茶事的文字,可抵得上半部陆羽茶经。其中尤以《闵老子茶》最为有趣,让人回味无尽:

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两位茶道高手相遇,彼此过招,经过几个会合的较量,闵老子不得不对张岱品鉴之精大为称赏。故事本身有趣,加之张岱灵活的笔法,成就了一篇隽永、奇绝的小品文。张岱不仅精于辨水品茶,而且对茶的制作也颇有研究,如《兰雪茶》。在与友人胡季望的书信中也论到铸茶之法:“俟风日清美,茶须旋采;抽筋摘叶,急不待时,武火杀青,文火炒熟。……”,并表示异日必当携自制雪芽,与精于茶理的胡季望“茗战”一番,“并驱中原”,看“鹿死谁手”[4]。时至今日,有品茗雅兴的人已经不多,更遑论彼此“茗战”了,因此,静读张岱的文字,令人不免对古人的那份闲情逸致悠然神往。

美食、茶道之外,记述饮酒的,有《张东谷好酒》中的嗜饮,《陈章候》的艳饮,《闰中秋》的雅饮,《湖心亭看雪》的义饮等;记述珍玩收藏、鉴赏的,有《朱氏收藏》、《仲叔古董》、《天砚》、《砂罐锡注》、《甘文台炉》、《木犹龙》、《沈梅冈》、《齐景公墓花樽》等,后三文述自己的收藏。张岱爱好珍玩,但并不痴迷,就如他好斗鸡,成立斗鸡社,但一旦读稗史知斗鸡亡国之事后就马上叫停了。这种态度较为可取,既不失文人雅趣,又不至丧志。张岱的其他兴趣,如好烟火、好骏马、好围猎、好花鸟、好蹴等,在《梦忆》中都有表现。

《陶庵梦忆》对个人性情爱好的记录,反映了张岱前半世的真实生活,从中我们能认识到张岱艺术化的生活态度,也感受到作者那种追怀往事、嗟叹当世的怅惘之情,并从一个侧面了解晚明社会的物质与文化生活。

张岱小品文的最大贡献,还在于他对乡风市声、人情世态、民俗节庆、说唱杂耍等民间文化、都市风情的真实描绘,塑造了一批民间艺人、工匠的艺术形象,既是经得起品鉴的妙文,又是绝好的明末社会文化风俗史。张岱喜游历,寄迹时间较长的是杭州、南京、苏州、扬州等江南繁华之地,他广交才士名流及各色市井人物,因此,他的小品文表现内容不限于本乡绍兴,涉及范围较广,都市生活的各个层面在张岱笔下都有很好的体现。

《扬州清明》记叙扬州清明节“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的习俗,描写形形市民纷沓游乐的情景:“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走马放鹰,斗鸡蹴,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应有尽有。”这些反映了扬州商业以及民间娱乐文化的繁荣。作者还把扬州清明之盛况与其它地方的节日作比较:“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此种场景如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呈现的是一幅长达三十里的风俗画长卷。《西湖七月半》通过五种不同身份的人游湖看月的不同情态,展示了一幅生动有趣的西湖人情风俗图。《虎丘中秋夜》主要记述苏州虎丘山每年中秋夜举行的鼓吹及昆曲演唱大会,通过听者云集的场景描写,展示苏州中秋的节日风俗图画。《陶庵梦忆》中,记述传统节日习俗的还有《闰元宵》的张灯,《金山竞渡》中端午节的龙舟竞渡,《严助庙》的上元设供、张灯演剧,《闰中秋》中仿虎丘大会而举行的蕺山大会及歌唱、演剧活动,等等。

除节日习俗外,《梦忆》中还有对各地民风习俗以及人情世态的大量描写,如西湖的香市,泰安州的客店,鲁藩的烟火,绍兴的灯景,龙山的放灯,越中的祈雨、扫墓祭坟,白洋的观潮,定海的水操,兖州的阅武,杨神庙的迎台阁,牛首山的围猎,扬州的瘦马,二十四桥的风月女子,秦淮河的艳冶佳丽等,作者眼光独到,描写逼真细腻,宛如一幅幅色彩明丽的风俗画。

《西湖香市》重点描绘杭州昭庆寺香市的热闹场景。既描写了这个市场的丰富商品,又描写了摊贩云集、摊位密布以及香客的拥挤:“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这幅热闹的场景,既是西湖湖滨的风俗画卷,又是明末商品经济繁荣的缩影,可以窥见当时资本主义萌芽的时代特色。

《扬州瘦马》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纳妾的陋习。所谓“瘦马”,是供富人在市场挑选的妇女的代称,她们已丧失了基本的人格,沦为可供买卖交易的一件货物。此文对牙婆的挑选过程有非常细致、生动的描写,是封建时代妇女由人到商品的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从扬州瘦马,我们可以看到晚明经济繁荣、富庶背后,人们的心理畸形与变态,正是盐商的暴富,催生并助长了这一罪恶的买卖制度。物质上的富足,容易导致欲望的膨胀与精神的扭曲,即便在今天仍然具有鉴镜意义。《二十四桥风月》写烟花女子的可悲生活。这些女子“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供嫖客自由挑选。当夜深人静,灯烛将烬,剩下的“醵钱向茶博士买烛,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她们强颜欢笑,故作热闹,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与凄凉,这些可怜的,既遭肉体的蹂躏,还得忍受鸨母的笞打与饥饿的折磨。对扬州瘦马与二十四桥的风月女子,张岱的笔端流露出一定的同情,这些描写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还具有相当的史料价值,是研究纳妾制与娼妓制的生动形象的材料。

对戏曲艺术、民间绝技的记述,也是张岱风俗小品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晚明,城市商品经济繁荣,市民文化勃兴,演剧与观剧成为市民百姓重要的娱乐方式,但受正统观念的束缚,当时的戏剧活动大多得不到记载而湮沉不彰,张岱“好梨园,好鼓吹”,在《陶庵梦忆》这本小品文集中,记载了颇多当时的戏剧生活资料,因而显得尤其珍贵。

《目莲戏》记述徽州旌阳戏子搬演目莲戏的情景;《金山夜戏》回忆自家戏班在金山夜演的情景,对舞台布置与演出剧本都有简略记述。其余如《朱云崃女戏》、《刘晖吉女戏》、《朱楚生》、《阮圆海戏》、《过剑门》、《不系园》、《彭天锡串戏》、《严助庙》、《杨神庙台阁》、《张氏声伎》、《冰山记》等篇,涉及到民间戏曲种类“调腔”、“女戏”,戏曲的表演训练、鉴赏品评以及剧本修改,众多伶人及其表演技艺,演出经过及演出效果,以至私家戏班巡演等多方面的戏剧活动,反映了当时社会各阶层的戏剧生活情形。

戏曲艺术之外,张岱对各地的民间艺术与民间绝技充满了好奇,在他笔下,有关于民间说书的,如《柳敬亭说书》;有介绍民间琴派、琴社、琴人的,如《绍兴琴派》、《丝社》、《范与兰》;有介绍雕刻技艺之巧的《濮仲谦》;《诸工》则介绍了民间竹、漆、铜、窑诸种工匠;《吴中绝技》介绍了治玉、治犀、治嵌镶、治梳、治金银、治扇、治琴、治三弦子等八种高超的民间工艺。这些小品有助于我们了解与把握晚明民间工艺的繁荣兴盛。

张岱与当代的伶人、工匠以及有癖好的畸人多有交往,甚至结为知己,在小品中刻画了一批民间艺人、工匠、畸人奇士的艺术形象,如彭天锡、柳敬亭、王月生、朱楚生、范与兰、濮仲谦等。“串戏妙天下”的彭天锡演技高超,尤其善于扮演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彭天锡设身处地,以典型化的艺术表演将反面人物的特征发挥无遗,之所以能做到这样,是因为“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彭天锡串戏》)天锡在人物表演中,能融入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理解,无怪乎“穷其技不尽”。女伶朱楚生,对戏曲关节、情理心领神会,“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朱楚生》)楚生为张岱的红颜知己,《不系园》中记载了崇祯七年张岱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的情景,“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劳心忡忡,终以情死。”(《朱楚生》)作者既突出楚生演艺之精妙,更突出其情深,笔端有不胜追怀之意。《陶庵梦忆》中还记述了与他相友的许多有癖性的畸人,如“喜莳草花”的金乳生,弱质多病,却嗜花成癖,不辞辛劳,“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金乳生草花》)范与兰喜种兰及盆池小景,夏则“早舁而入,夜舁而出”,冬则“早舁而出,夜舁而入”,“长年辛苦,不减农事”(《范与兰》)。爱好古董的张葆生,为了抢购一把铁犁木天然几,不怕得罪权臣李三才(《仲叔古董》)。这些癖好,是他们的真情真性的体现。在张岱看来,“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祁止祥癖》),正因如此,张岱与这些畸人奇士为友,并通过小品传递这种真情、真性、真趣。

对民风习俗、社会世相、民间戏曲、民间工艺的描写,以及对民间艺人、工匠形象的刻画,构成了张岱风俗小品的主要内容,而他对个人性情、爱好的描述,如饮食、茶道等,实则也可以归入风俗小品的范畴。因此,他的小品,在散文题材的开拓上作出了突出的贡献。晚明小品中,虽然也有涉及社会生活、文化风俗的,如刘侗等人所著《帝京景物略》,但它主要表现的是京城宫殿、寺庙、名胜以及文人雅趣,显得“冠冕堂皇”,而张岱涉及的范围广大得多,关注的是晚明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称其为晚明社会的风俗史,毫不为过。

注释:

[1]张岱.自为墓志铭[A].琅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5.

[2]张岱.梦忆序[A].陶庵梦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张岱.张东谷好酒[A].陶庵梦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张岱.与胡季望[A].琅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5.

基金项目: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11YJA751033);湖南省高校创新平台开放基金项目(10K028)。

李灿朝,湖南理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