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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嚣:一个镇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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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中的流年

镇政府右侧的大礼堂见证了我少年时最好的时光,除了镇里的日常会议,它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还承担着放电影的功能。巨型钢制三角架组合成的顶梁,错落着大功率的白炽灯泡,斑驳的红漆长椅一排排横放在坡面,边角打磨得光滑的水泥主席台,宽敞,陈旧,昏暗,长久混杂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作为兴隆镇唯一的娱乐活动,看电影成为当时的一种潮流。大礼堂每天放三场电影,有时还会加映。去学校要经过大礼堂,每次经过,摆放在门口的大音响总会传来各色配音,声音附带着的未知的情节和画面,诱惑着我们。后来就不断有人在放学后从镇政府院内的围墙翻入大礼堂,被抓住的常常会脖子上吊着书包贴墙而立,检票的是个中年哑巴,很少有人能逃过他凶煞的目光。但这阻止不了冒险者的一次次尝试,大礼堂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附着我们年少的热情。

学校每年会定期组织看两场电影,印象中看的都是爱国题材的影片,像《大决战》之类的,但需要自己买票,票价一元。电影票是劣质草纸做的,铅印的字。我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十分迷恋售票员的工作,他们用滚动的印章在一沓票面上,印出紫红色的日期、场次和座位号,印出一串打开光影世界的密码。对我而言,这个过程极富神秘色彩。

1990年,小姨夫成为一名放映员之后,我开始自由地出入大礼堂。周末的下午,我常常会习惯性地掀开一道厚重的黑色布帘,走到放映后台小姨夫的身边,神气地骑坐在长椅背上,看他从贴着标签的方铁盒里抽出一卷卷的胶片,半自动半手摇,娴熟地把胶片装在放映机上。一阵吱吱呀呀的齿轮摩擦声响过之后,发散型的光柱穿过大礼堂穹顶下的黑暗,在主席台前的白幕上投出流动的色块,微尘舞动。放片的间隙,时常会有人挥舞着双手在光柱里做手影,映在幕上,然后在一阵喧闹声中消失。

那些年的光影在我记忆里不断闪现。我记得有一场电影是和表姐去看的,其中有个镜头,女演员香肩半露,前胸薄纱隐约,电影放到那里,周围口哨声四起,我低下头,脸颊发烫。表姐端坐一旁,若无其事地嗑着瓜子,低声嗔怪了一句:流氓。从此,我的梦境中就时不时地出现那个女演员着半身,抿嘴向我微笑。直到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无意中再次看到那部电影,少年的萌动再次被时光投射、放大、演绎,使我浑身发紧,不知所措。

大礼堂的光辉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被汹涌而来的开放热潮所淹没,录像厅、歌舞厅、游戏厅、台球室的大量出现,使得小镇单一的娱乐方式被一点点切割。小姨夫渐渐赋闲在家,堆放在写字台下的一叠叠废弃的电影票,被我们用作演算的草稿纸。随着圆珠笔用力划过熟悉的铅字,一个火热欢腾的时代被我不经意地删去了。

五年前的一个早晨,我在县城的汽车站门口遇见当年大礼堂检票的哑巴,他和其他的擦鞋匠一样朝我堆笑着。他比画手势指着我落满灰尘的皮鞋,风散乱吹过他额际的几根白发。我没有说话,放下行李,在他面前安静地坐了下来。

逃学记

我在兴隆镇的逃学经历始终以食品站的大院为背景。食品站是计划经济的产物,高大的杨树覆盖沙石地的院落、一个屠宰场和一排红瓦房。临街的三层青砖楼是小镇的最高建筑,天台上耸立着邮电局的发射铁塔。它们在被人几近遗忘的暮年里,很好地契合了我无数次逃离的欢快节奏。

五年级那个周一上午,注定是一场逃离的开始。我史无前例地没有把有限的周末浪费在枯燥的计算上,而是带着未完成的数学作业出现在那天的数学课上。数学老师是个满脸粉刺的未婚青年,他像拣豆子一样仔细排查,目光犀利,不放过任何一个掺杂的次品。

我是最后一个被挑出来的,事实上我是主动站起来的,结果证明,这并不会减少我即将受到的惩罚。和对待前面的学生一样,他用相同的姿势和力道,把耳光扇在我的脸上。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耳膜上传出的振动声,连同一道火辣的疼痛,在遍及全身的血液里跳跃着,仿佛数不清的蚂蚁同时窜动。我的胯下禁不住湿热一片。

我们的数学老师向来热衷于这样的体罚,他把所有的压抑和不得志凝聚成掌力,释放在我们身上,不分男女。曾经有个神秘的学生在教室窗户上写满咒骂他的话,并用气枪依次打穿。这件事一直是悬案,也让数学老师魂不守舍了很多天。

那天,挨了耳光被赶出课堂的有十个人,数学老师勒令我们写完作业再回来,但是我、魏立和戚单峰选择了逃学,残留在脸上的疼痛促使我们萌生了这个大胆的想法。我们昂首走出校门,沿着铁木厂后的桑树林一路晃荡,翻过几道围墙来到食品站。我们之所以选择食品站,是因为那里是兴隆镇唯一荒废的宽大院落。那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几乎都记不起了,只记得我们曾并排躺在天台上齐声大骂数学老师,愤怒的号叫在小镇上空瞬间蒸发。傍晚时分,我们才各自吹着口哨坦然回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逃学的高峰期是初三,那时的食品站大院已经是兴隆镇重要的娱乐场所,屠宰场被改造成旱冰场,瓦房前搭起了简易台球室。在毕业前的那段躁动期,我和好朋友王永生喜欢在那用球杆打发每天漫长的晚自习时光,五毛钱一局,输者买单。王永生的左眼皮有块天生的葡萄大小的黑痣,以致他击球时我总是分辨不出他是否在眯眼。我们每次都会为“球王”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只好用比分定胜负。传说中的本镇球王是东街浴室的夏瘸子,但我们从未在台球室碰见过他,也没有人证实这个传言的真假。

有时我们也会去溜冰,当然我只充当看客。在闪烁的彩灯辉映下,王永生熟练地在水磨石地面上穿行,然后从我面前的围栏边掠过一阵炫耀的风。我一直没有勇气穿上溜冰鞋,直至今天。如果学校教导主任来抓学生(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旱冰场老板会及时把灯熄灭,如此一来,大家便趁乱逃散,然后像往常一样,在远处传来的放学铃声掩映下奔跑着踏上回家的路。

这段畅快淋漓的逃离因为中考的来临而宣告结束,同时结束的还有我在兴隆镇长达十六年的少年时光。

消失

兴隆镇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有些人是意外消失的,而有些人却是主动消失的,比如赵圩的老九和大忠,兴隆镇最有名的两个傻子。老九是天生智障,而大忠是儿时哭傻的。大忠的父亲当年死于战场,随后大忠的母亲就改嫁到异乡,抛下五岁的大忠,再没回来。大忠哭了一夜,哭到泪腺干涸,思维停滞,然后成为了光荣的烈属。他的堂哥每月替他领取数额不小的政府慰问金,他却依旧衣衫褴褛地游荡在小镇的街巷中。我们开始在大街上追跑着喊“大忠大忠”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年春天,他和老九同时消失了,像事先约好的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失去他们的兴隆镇照旧平静地存在着,并没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