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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森祥作品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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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李森祥,1956年生。在浙江西部黄土丘陵里摸爬滚打至18岁时,参军入伍。1987年开始从事业余创作。发表了以《小学老师》《台阶》为代表的一批短篇小说作品。1991年底调入创作室成为专业作家,以军旅题材为主,创作出了《十八里营房》《抒情年代》等一批中短篇小说。1994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传世之鼓》。1999年转至浙江省广电系统工作,主要作品有电视剧《天下粮仓》等。迄今为止,已发表作品约200万字,出版小说集两部。小说《台阶》入选人教版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八年级上册。

远 行

一走进大溪滩,就能望见我家的屋望见那扇开启着的门。门外有一颗黑点在蠕动,那或许是我父亲,或许是我母亲。父亲与母亲在黄土地上耕种劳作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远离过那座门。

门是明亮的,门又是黑乎乎的。门像一张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之口,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想说。有时,我觉得门总是在等。

此时,我该怎么向父亲母亲说?去县城两天参加征兵体检,合格了。当一名军人,是儿子多年的愿望。而父母呢?他们愿意儿子离开那么长久吗?

走近门前了。父亲在门外拾柴,他默默望我一眼,又继续低头干活。母亲坐在门槛上,她将两手抵在下巴上,目光恍惚。她听我叫她一声,眼睛就有些红了。

我站在门口的台阶下,我说:我回来了。母亲就扯起围裙揩眼角。然后母亲说:你肯定验上了。

见母亲这副样子,我心里沉了一下,就说:我们村有好几个都验上了,我能不能去还说不定。

母亲叹了口气,说:这么说,你肯定要去的,我们家的条件好。母亲说的条件,是指我们家以及亲戚家的成分好。

母亲说完,就离开门槛去灶堂烧夜饭。我觉得很累,就坐在母亲坐过的地方。我体会到母亲的感情。我屁股下面热烘烘的。

父亲声音很低地说:你娘等你半天了。

我说:不管怎么样,我这次一定要去。

父亲瞪我一眼,说:你这话不好这样说,我们又没说不让你去。

第二天,我就发觉,芋艿、薯丝炒辣椒、大白菜,这些平日里最爱吃的菜,几乎每顿都有。

我常常想,我这人吃东西不大挑食,什么都可以填饱肚子,母亲说我这是苦惯了的原因。我的吃相不大好,萝卜、青菜、树叶、青草当饭,我都能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我当然盼望过,一口气吃下一条猪。即使这样,母亲也能从我的筷子头上体会出,我最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苦了我母亲。她为我临离家前这几天能吃得好,几乎绞尽了脑汁。

我对母亲说:你不用搞这搞那了,我吃不下的。再说,我又不是客人,我是你儿子。

母亲说:儿子出门就是客。娘已经对不住你。人家的儿子上大学出远门,都要办一桌酒肉饭的。娘办不起,你别怪。娘尽一份心意。

母亲说这话的第二天,她就杀了一只鸡。这是我们家唯一的鸡。母亲本来很会养鸡,夏天时,村里发鸡瘟,十几只鸡都死掉了。眼看快过年,这鸡过年要派大用。这会儿母亲将它杀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但已经杀了,全家人一起吃。然而,母亲像是早有准备,把弟弟妹妹都支开,才端出鸡让我吃。我怎么咽得下?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小的才九岁。九岁的妹妹从夏天开始就盼过年了。我坚持全家人一起吃,不然,我一口也不吃。母亲只好让步。吃的时候,弟弟妹妹们却都不肯往鸡肉里动筷子。后来我发现,母亲的眼睛都在往弟弟妹妹们的脸上瞟。

晚上的时候,我对母亲说:你干吗这样?弄得我像个外人,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

我这样一说,坐在门口角落里的母亲就捏了一把鼻涕,声音颤颤地说:不管你回不回来,你走到哪里,做官也好,讨饭也好,都是我儿子。

坐在我身旁的父亲就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说:你呀,你聪明过头了。

我离家的日子快到了,母亲愈发忙,门槛上跨进跨出的,一会儿上小镇,一会儿又去邻村,一会儿又去菜地,忙得她平日里最喜欢坐的门槛也不坐了。

终于到了离家的这天。早晨,我睁开眼时,看到我脑袋旁摆着一套崭新的蓝咔叽布中山装。这是母亲的习惯。每年过年时,母亲在大年的年夜里,总是悄悄放上一套新衣在我枕头旁,让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让我能穿着新衣去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比谁的衣服做得好。比过了,就疯玩。常常是,新衣服穿一天就弄得很脏或把扣子绷掉了。晚上的时候,母亲一边给我钉扣子,一边埋怨我:你这孩子,娘给你做套衣服不容易,你怎么一点都不爱惜……

今天,我又穿上新衣服了,我知道该怎么爱惜,我却要走了。而且,这套新衣我只能穿到县城,就要换装,想到这一点,我咽喉里就痒痒的,很难受。

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要走,都来看。屋子里,屋门口,有不少人。

队长也来了。昨天他提出来送我,说是队里难得出一个兵,不送过意不去。

队长说:时辰不早了,准备准备,上路吧。

我就到房里找父母。房里只有母亲。母亲坐在一只旧的箱柜前,箱柜上翻开一只梳妆盒。梳妆盒是母亲的陪嫁,这几年不大见到她用,梳妆盒已经很旧了。母亲的脸映在盒盖背面的镜子里,镜子的一部分已经氧化得斑斑点点。因而,我见到母亲的脸也斑斑点点。母亲很耐心很仔细地梳着头,头发湿滋滋的。母亲将扑了水的头发梳得很光鲜。

母亲见我很仔细地看她,就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娘老了。

我连忙说:娘不老。

娘就笑笑。结果一笑笑出满脸皱纹。

我见了,心里怦然一动,眼眶里热热的,便连忙退出房门。

退出房门时,我看见父亲下地回来。父亲注视我一下,连忙将目光闪开。我问父亲:有没有什么事?我这样问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交代?

父亲没有话,他只是拍一拍我肩膀。

该上路啦,门外有很多人送我。当我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无意之中碰了一下我家的木门,木门吱――嘎叫了一长声。后来,这一声也很深地刻进我心里。

有个女人叫了一声,说:你们家今天跟过年一样。

她这么一说突然让我发现,我们家今天人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的确跟过年一样。

队长说:这堂客的话扯淡,贼古家今天比过年还……贼古是我父亲的名字。队长一下子不知道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有人逼他:还怎么样?

队长眼一瞪,说:还光荣。

大伙就笑起来,说队长说得好。

队长拉拉我衣角,暗示我,该上路了。

我走到母亲与父亲面前,想唤他们一声,结果咽喉里像堵塞着什么,只是低低说一声,我去了。

我点点头,父母亲也就点点头。我与父母最好的表达大概就是点点头。

当的一声,队长将锣敲响了。

我在大溪滩的旷野里,再一次回头,再一次遥望我家的门。我母亲穿着新衣,梳着很光鲜的头,两手交叉在胸前,倚在刚才我碰出声音的木门上。父亲坐在门口,猛抽旱烟。我看不清他们是不是流眼泪。

从这时起,我不知道,父母以及那扇我走进走出的门是离我近了还是开始遥远。淡,贼古家今天比过年还……

字 墨(节选)

秀才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又肯帮人忙,开得玩笑,在村里人缘就好。队长又考虑到他一肚子的墨,派活时,就派些轻松的给他。犁地虽是一门技术活,但比起割稻、打稻方、施粪、上农药等农活,要轻巧许多。而且犁地还有些个人的小好处,犁花生地、番薯地什么的,可以捡到落花生以及泥地瓜。犁杂草地,可以带只畚箕,将被犁铧甩翻了根的巴根草、玉竹草捡起来,带回家,晒干,当柴烧。

我第一次牵了牛给秀才时,犁的就是番薯地。番薯地里也有玩耍着的孩子。他们一边玩着,一边眼睛尖溜溜的,朝犁尖头上看。有圆滚滚的红泥蛋出来,就一扑而上,谁抢到手归谁。秀才见此情景,就让我跟在他身后,只要看到他用脚死劲踩一下,就表明有名堂。我就扑上去,扒他的脚后跟。这一招,其他的孩子就不敢用了。扒在秀才脚后跟上,他就尖着嗓子喊:哎唷,我脚后跟都扒掉了。这样,半天下来,我扒了半篮子番薯。将瓜篮悠在黄牛背上,我在前面牵牛,秀才背着犁在后面,很得意的样子,直着喉咙唱:

青油灯草白白的心哟――

秀才灯下学孔明;

小娇娘暖了热烘烘一个被,

问呆子,今晚还摆哪门子阵。

番薯一人一半。秀才说:看不出,你个子矮,灵活倒是灵活。好好读些书,会比我有出息。

我说:还读什么书,老师也跑了。

秀才说:这是你们的不对啦。这样吧,我其他的教不了你,教你练练字还是可以的。

我喜出望外,对他说:那你就是我的老师啦!

他说:老师不敢当。话说回来,书读不读得出,字很要紧。字像蜘蛛爬的人,哪里读得下去书。

秀才就真教我练毛笔字。

他说:农村娃子,没有整块时间练字,要会插空。我放牛时的空子很多。牛放到哪儿,就在哪个地方刨出一小片地面,弄沙子,刮平,用树枝当笔,写一个“福”字。秀才先教我福字。秀才说,他写了好些年的字,就这一个字写得最多最饱满最黑。秀才还教我,练字要有腕力。他让我学耕地。耕地时,那只扶住犁尾的手,是要用大力巧力的。

牛归栏时,我骑在牛背上。牛耕了一夏的地,背脊上的毛都磨光了,牛皮被太阳、风雨弄得糙乎乎黄浇浇的,树棍子轻轻一划,就是条白印。我就在牛背上练字。牛很悠闲,得意,误以为我给它挠痒痒。一会儿工夫,牛背上老大的一个“福”字,歪歪斜斜的。牛动,我动,仿佛那福字,也在动。

几个月下来,我写字的技艺就有很大长进。过年时,爷爷买一刀红纸,裁开来,说:放着胆,写些对联自家门上彩一彩。

受爷爷鼓励,我真写。写了七八副对联。剩下的纸写福字。结束了一看,福字最多,有十几个。

爷爷看了说:这字四方得正的,乌漆一样黑,算得好字墨。爷爷就将它们贴了。对联贴门上柱子上。福字呢,谷橱、灶台、水缸、箱柜、鸡舍、猪栏、箩筐,凡是能贴得下福字的物件上都贴。

爷爷守着这一屋子的福字,乐得不得了,逢人便说上一句:真算得秀才。爷爷这么说,指的是吴秀才。

一跨过年关,正月里亲戚来走动,爷爷就让我把秀才请来坐坐,吃酒。

秀才来了,手里便托一包芙蓉糕。爷爷很生气,说他,你怎么倒过来,我孙子是你的学生,该他孝敬你。

秀才就说:正月里上门,热辣辣的,不好空着手,老规矩,坏不得的。

吃酒前,爷爷就领着秀才和几个亲戚从正堂走到灶间,走进猪舍,去看那些我写的对联和福字。亲戚里有牙齿伶俐的,说:啧啧,这一手好字墨,比对门那家人的福字不晓得好多少。

亲戚这么一说,爷爷的脸就沉下来,哼一声,说:三脚猫的花头,也值得夸吗?这几个鸡爪印子,不值对门的分厘。

爷爷说着,用眼瞟了瞟秀才,因为对门那字是秀才写的。亲戚远道而来,哪里知道。

其实,一村的对联、福、喜,都是秀才写的。年关前,家家户户都夹几张红纸到秀才家,告诉秀才写多少副对联、几条横批、几个福字。秀才就弄张红纸记下:林福,红纸四大张,求对联四双、横批六条、福十二个。

一张纸就得密密麻麻的。一般从腊月二十开始,到三十夜结束。春联写好了,去拿的人,手里端一只白瓷大碗,碗里装十条年糕或十二只糯米,也有送糖糕、芝麻片的。没人空手,因为是过年。这么一来,秀才家过年就不用打年糕、包糯米什么的。

连着忙十来天,一直到三十暮色将合,秀才堂客烧好年饭,摆上桌,对秀才说:吃年夜饭啦。

秀才唔一声,回答:还有两三笔东西。

堂客一想,不对呀,他光顾给人家写,自家门目还白乎乎的,没有彩气。就说:自家的还没写。

秀才一拍脑门心,说:看我这记性。赶忙铺开红纸,欲落笔时,却犹豫了,写什么好呢?秀才想:总不能和别人的相同。略沉吟一番,秀才喊:有了。精神一振,笔毛上下左右一挥:今日是今年,明日是明年。一气呵成时,庄子上空鞭炮声已炸成一团了。

秀才有功德,故而爷爷不乐意自家亲戚贬他的字。不过爷爷很机灵,用那话弥补了秀才的脸。爷爷还高声对我说:你这几个八脚,只能在自家爬爬,到外面你敢画一笔,我就折断你的爪子。

我对爷爷迟疑地说:晓得了。

然后开始吃酒。秀才三杯酒下肚,脸色就红润起来。他让我走过去,夹了一个猪肉馒头给我,很和蔼地说:按讲,你的字写得不错了,要紧的是满不得。要好好地坚持下去,高出我,就不会像我这般没出息。

爷爷接着说:哪里话呢?他这一世也别想高过你。我让他将几个字练得黑一点,将来出去闯世面,说不定就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