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路口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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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宝讲述第一个故事：
来城里念书一个多月了，我还没有回过家。一想起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和他临走时扔下的那几句冷冰冰的话，回家的脚步抬起，又缩了回来。
记得父亲把我送到学校的那天，分别时，他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票子，塞到我手上，嘱咐的几句话是硬邦邦的：“钱揣好，住校生活自己要慢慢适应，不要老往家里跑，来来回回，又要花不少路费！”
我把父亲的话反复咀嚼了好几遍：家到学校来回的车费也就十来块，不过是给弟弟买几瓶爽歪歪的钱。即便是偏爱8岁的弟弟，也不至于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我牢牢地记着父亲的话，并从心底埋怨起他。我知道我是他的包袱，弟弟才是他一生劳动的希望。我，一个初次离家的女娃儿回趟家就是在浪费他的血汗钱。不过，我也算有骨气，开学后一直没回去过。
眼看树叶一天天变黄、凋零，单薄的衣服就快抵不住凉意，我不得不回家拿些必要的御寒物品了。为了不让父亲为钱心疼，我向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
天阴沉沉的，风胡乱刮着，骑着车刚出市区，大雨便倾盆而下，我连忙撑开事先预备的雨伞，整个身体往伞下拢了拢，可强劲的风把伞撼得东倒西歪，雨水还是斜斜地灌进了我的衣服和鞋子。
路上人影渐渐变少，消失在雨雾深处。骑下沥青路，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还要骑长长的一段土路。大雨下透了，把土路泡得泥泞不堪，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做着艰难的抗争，几次搁浅，遇到特别难走的地方我只能下来推着车前进，弄得我满身的泥浆，出门时那双干净的板鞋早已看不出颜色，糊得跟牛嘴似的，头发也被风和雨两位蹩脚的造型师弄得凌乱不堪，活像只落汤鸡。想起同学们此刻早已在家享受幸福，我的鼻头一酸，眼泪瞬间决堤，和着雨水直往下淌。对于父亲，我已不仅是怨，而是有些恨了。
足足骑了三小时车，临近天黑我才狼狈地回到久违的家。只有弟弟在家，下这么大的雨，估计父亲怕房子遭水淹，又去后山做渠引水了。弟弟老远就在唤我，瞅见自行车，好奇地问我是谁的。我顾不上搭理他，更顾不上一路的疲惫，先端盆水把车子冲一冲、擦一擦，检查有没有刮擦和磨损，确定无大碍，再去擦头发、换衣服。“姐姐，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弟弟问得我好不耐烦，我牛头不对马嘴，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他看出我不高兴，恹恹地走开了，隔了会儿，他端来一杯热水，诚恳地望着我说：“姐姐，你喝点嘛，别感冒了。”我有些惊诧，以前老是和我斗嘴打架，害我被爸爸骂的弟弟，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我接过水，边喝边问道：“爸爸是不是去做渠了？”
“不知道呢。”唉，问他也是白问，突然，弟弟若有所悟似的，“哦，今天星期六的嘛，可能他又去村口搭车的地方等你了，他说这周你再不回家，就去给你送被子。”
我顿时蒙了，难道父亲他……
我放下水杯，冲出房子，冒着大雨向村口一路狂奔，眼泪成雨。夜幕下，影影绰绰，有一个人戴着斗笠站在雨里……
冯方正讲述第二个故事：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经常连日连夜打牌。赢了，四处炫耀；输了，就一声不吭躲进自己的房间闷头补觉，为此他没少挨奶奶劈头盖脸的臭骂。
记得小时候我和奶奶一起睡，半夜常听到爷爷打牌回来，在门外唤“老太婆”给他开门，这时会听到奶奶自言自语：“这么晚回来还有脸哦，就不给你开。”我听得真切，奶奶的话里有小孩子的倔强。许久，爷爷见没有动静，就转而唤我的名字，我心疼爷爷，起床去给他开门。奶奶并不拦我，悄悄地把床头的开关按下，打开灯，我知道她是怕我摸黑摔了，更知道她舍不得让爷爷在门外冻一整晚。门一开，爷爷尴尬地对我笑笑，还不忘朝着奶奶怨上一句“死老太婆”。
这些年，他们年纪大了，农活干得少，爷爷有更多闲时在牌桌上消磨，奶奶也有更多闲工夫磨嘴皮子数落爷爷，还常把我和爸妈拉出来评理，倾诉时总是眼泪汪汪的。有时候，奶奶的絮叨着实烦人，但更多的时候我们都站在她这边，和她一样担心爷爷的健康。因为常年坐着打牌，爷爷的脊椎落下了病根，隔三差五疼痛就要来折磨他。
几天前，爷爷的脊椎炎又犯了，严重到要做手术住院。爸妈考虑到奶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留她在家，他俩轮流去医院照顾爷爷。
从那之后，一向大嗓门的奶奶似乎因为少了“对手”，少言寡语的，家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因为我们家住在城郊，加上城里最高的建筑物就是市医院大楼，十分醒目，一眼便能瞅到，所以奶奶每天都会走到门前的路口远眺那栋建筑。
几天后的中秋节，我们照旧在自家院子里围坐起来，边赏月边吃月饼。奶奶最喜欢吃月饼，但这天，她只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我们问她怎么了，奶奶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头子不在哪有什么中秋节啊……”说完便慢慢推开椅子，又指指桌子上爷爷最爱吃的五仁月饼，说：“咱们过节，也别把老头子忘了。”接着便蹒跚地往她房间走去。我们想扶她，但她却举起枯瘦的手向我们轻轻挥了一下，看着奶奶孤独的背影，我们谁也说不出话，静静地坐着……
第二天，我一早就跑到奶奶的房间去看她，只见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人却不在，一定又去路口了。果然，奶奶弓着背坐在路口的大石上，专注地望着远方，风吹起她几根花白的散发，雕刻出一副苍老嶙峋的身骨。我悄悄靠过去，听见她正低声嘟囔着：“老头子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我轻抚了一下奶奶的背，她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着我，眼角还有未风干的泪水。我跟她说石头上坐着冷，她笑了笑：“哪有那么不经冻哦！”还拉我一起坐下，指着远处的建筑，对我说：“看嘛，你爷爷就住在那儿！”这我一直就知道，奶奶又说：“第几层来着？”“十七楼八号。”我回答得很干脆，奶奶恍然大悟似的连连点头，接着又微微摇头，哀叹自己老了记性差，继而又若有所失地沉默了。我握住奶奶的手，陪她静坐，任何一句话都显得多余了。
爷爷出院了，看到那个自己日夜担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奶奶一时开心得不知所措。爸爸扶着爷爷走到奶奶面前，把爷爷的手递给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托着爷爷被输液针头扎得满是淤青的手说道：“老头子，这下看你还打不打牌！”爷爷也笑骂道：“我身子可硬朗了，你担心担心自己吧！”两个都是嘴硬的人，这下家里又该热闹了。
（整理：阡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