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棉被一起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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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像下饺子一样跳下来几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艰难地辨别着方向。
待有困意袭来时，才发现，窗外安静得已让我不忍大声喘气。
这是属于城市的静谧。那么造次的白天，夜晚竟是如此香甜。凌晨1点的夜里没有什么声响，除了电脑风扇疲倦的嘶鸣。在网上，结束了与一干人的口水仗，蹑手蹑脚去卫生间漱口洗脸。梳头发时还是不敢照镜子，斌曾吓唬我说那里有鬼。这个坏蛋……哦，我还能叫他“坏蛋”吗?他现在已不是我的了……
眼泪落了下来。除了上网虚拟自己，就只剩下在现实中哭泣。倒在床上，扯过被子，闭上眼睛。
棉被上，湿气夹杂着他残留的气息一阵阵钻进鼻孔，刺激我接连打了3个喷嚏。于是又不困了，一点儿也不困了，就是数羊毛也睡不着了。“腾”一下坐起来，决定明天一定要晒晒被子，晒晒霉气。
可是，去哪儿晒?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阳光成了奢侈品。对面新开发的楼盘已经建到了12层，阳光不再有机会光顾我们这座破旧的老楼。而且，房东给窗户安了密密匝匝的防盗网，翅膀大一点儿的苍蝇都钻不进来，何况阳光?
那就去楼下小路边晒。沿着街道的那一排柳树，它们不会拒绝一床棉被的日光浴吧?
清晨，从朦胧中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就一个劲祈祷今天有很多阳光，最好是很刺眼的那种。可是，一睁眼――阴天。
没有太阳，就去晾晾它吧。反正我不想呆在这个屋子里了，一个人在这里，心里老感觉潮潮的。
扯下被罩，露出了被面儿――猩红底子，大白芙蓉花。这让我想起了奶奶。奶奶是个很有意思的老人，常常被爷爷说做“神道”。她坚持要给我扯这样一床被面儿，她说，盖着这床被子，我就会像这花代表的意义一样享受荣华富贵。奶奶希望我好，但用别的词她又形容不来，只好用这样的图案祝福我。什么是荣华，什么又是富贵?我只知道在很多个寒冷的日子里，盖着奶奶亲手缝制的被子，我很温暖。只是现在我辜负了她，那个她曾夸过“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已经弃我而去。
晒被子是个不小的“工程”：绳子、凳子、被子……艰难地搬着它们，慌慌张张地走路，一辆车从身边飞过，想起了一部电影的名字：《小鸡快跑》。
拴好绳子，踮着脚，想把被子搭上去。一使劲，竟然扭了脖子。被子太沉了，奶奶怕我冷，特意多絮了几斤棉花。强忍住疼，把被子铺开，展平，才发现这真不是个轻快活儿。
每次放寒假回去看望奶奶时，我会提前给她打一个电话，好让她先开心一阵子。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个电话带给她那么多期待中的紧张。后来，听爷爷说，奶奶会提前一个星期给我晒被子。我能想象她自己站在院子里，踮着小脚，费力地把被子举到头顶，然后，几乎是把被子甩到绳子上去的情景。这对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情。而她，一定要亲手把它搭在上面，别人替她做，她却不放心。然后，她带着微笑，抄着手站在堂屋里，隔着玻璃，满足地看着她的棉被吸收了充足的阳光，变得饱满而且温暖……
给远方即将归来的亲人晒被子，是对他的最高礼遇。这是我后来才体悟到的。因为爷爷奶奶去世后，再回乡时，我再也没享受过蓬松的棉被。虽然也是欢迎，也是热情，但夜晚丢给你的，只是刚从箱底拽出来，被压得坚硬平实的被子。那种贴心贴肺的温暖不再有人能给予我。盖在身上，寒气潮气一并涌入口中，让人干瞪着眼睛，想起许多旧事。
此刻，我的被子安静地搭在绳子上。我仰起头，忽然有种想和它呆在一起的冲动。我愿意路人把我当成一个怕丢了被子、坐在这里看守的女人，而不要看穿我的动机――只想晒晒太阳。
不知道老天爷今天为什么这么眷顾我，刚才还阴着的天一下子就放晴了。我坐在凳子上，倚着背后那棵柳树，想象着自己如果能变成一只棕熊，就可以蹭在树上挠痒痒了。从小，我们这代人被教育说，只有懒汉才蹲在墙根做晒太阳这样的事情，所以，在阳光下多停留一会儿仿佛成了一种罪恶，只能匆匆又匆匆。
久未出门，我像个新来到世上的婴孩，很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旁边，卖报纸的女人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她的老父亲让她回家休息一会儿，她摇着头，固执地站在那里大声吆喝：晚报，晚报!一会儿，她的母亲又来替换她，可她倔强地撅了撅嘴。我认得他们，我们住在同一幢楼不同的单元，他们都没有工作，3个人轮流守着这样一个报摊过活。“你俩快回去吧!我这点儿小感冒算得什么?“女儿说着，还白了两位老人一眼。父亲生气了，说：“走，咱回家去，不管她了!真不识好歹!”他们假装走了几步，却又恨恨地折回来――父亲强行把她拖走，母亲站在报摊前用胳膊肘子抵住还在挣扎的她，更加大声地喊：晚报，晚报!
看到这一幕，我笑了。他们虽然清贫，但都很可爱。
对面不远处，一个老人，被他的子女从屋里连同一把藤椅推出来。他们把他扔在阳光里就走了。老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焦急地摇着手，像风里哀鸣的树枝。立刻，一个老太太扶着门框，像一块橡皮擦那样，不停地在地上摩擦，艰难地挪到他跟前，拿着一方皱极了的手帕，为他擦去嘴角的口水。她俯下身子哄着他，嘴里答应着什么，然后，又像橡皮擦那样“擦”回了屋子。
我坐在马路这边与老人对视着，我不能想象我老成这样的时候，是否有人还能把我搬出来晒太阳，虽然态度很不好；是否还有人为我擦去嘴角的口水，虽然他的手帕不再洁白……
一辆小公共车在我面前来了个紧急停住，车上像下饺子一样跳下来几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他们用扁担挑着沉重的行李，在路口判断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他们艰难地辨别东西南北，找不到方向的他们显得迷惘异常。
一个牙齿很黄的人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似乎那上面记着某个地址。可他看了好半天，又跟同伴商量了好半天，也没有结果。他们站在原地满含期待地左右张望：那个老头在阳光里已经开始打盹，那个卖报纸的正忙着生意，整条路上，只有我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这儿。
其实，我多么想走过去为他们指路，就像我期待在陌生的城市，我那些出门打工的叔叔哥哥们在遭遇这样为难的时刻时能有人帮助他们。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走过去。他们出门时，一定被告诫过不要相信城里人，也许还听说过有些人故意把“东”说成“西”……我过分的热情恐怕会让他们误解。
我的头靠在身后的柳树上，我的脸蹭到了我的大花棉被。这一刻，我决定站起身来去帮助他们，因为我的棉被和他们担子上挑的铺盖是同一花色同一质地。就凭这个，我相信我们之间能够做最好的沟通。如果他们还有怀疑，我可以把大白芙蓉花指给他们看……
我带他们去报摊换了零钱，嘱咐他们上公共汽车一个人投一元钱就可以。他们连声说着“谢谢”走开了，欢天喜地。然后，我和卖报的阿姨随便聊了几句，买了好几份不同的报纸，重新守在我的棉被前。
报纸有很多版面，也有很多新闻。就如同我们的生活，除了爱情，还有别的，很多很多“别的”。注意力如果只放在一件事情上，心就会像总是呆在屋里的被子一样发霉长毛不新鲜。其实，上帝不仅赐给我今天的阳光，还赐给我一颗敏感而多情的心，但那不仅仅是用来为爱情哭泣的。
对面，那个老人发出了“嘿嘿”的笑声，我几乎看到他透明的口水在阳光里闪着剔透的颜色。我也“嘿嘿”地笑了两下。
不知什么时候，我在阳光里睡着了，和我的棉被一起接受了太阳长时间的普照。醒来时，我吸溜了一下垂在嘴边的口水，抱着我那满是阳光味道的棉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