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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德家书》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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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前的话)

留德家书》总计2000余封信是一对父子的“两地书”,也是一个家庭业已存档的历史记忆。

父亲:俞天白,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理事,曾在《萌芽》担任副总编辑。1993年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代表作品《大上海沉没》系列小说。

儿子:俞可,1991年留学德国,获得哲学博士学位。被授予“2002年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奖”,2005年回国,现在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后工作站工作。

从1991年到2005年,漫长的14年,天各一方,作家俞天白夫妇在儿子俞可留德后双方越洋互相通信。一笔一画地勤奋地写出了这一部“作品”。

初看《留德家书》这个书名,马上会令人联想起《傅雷家书》。

与“充满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诲”的《傅雷家书》一样,《留德家书》的字里行间,都显现了为人父母对孩子的教导、关爱、呵护……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但两本家书又迥然不同:出于时代局限,《傅雷家书》仅是父亲给儿子单方面的信书,没有孩子的回应;《留德家书》则有为人之子的俞可吐露心声、交流探讨,展示了年轻一代的迷惘、思考、成长、奋斗。

相信,为人父母或为人儿女的读者。读了这些家庭档案,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收获,起码,《留德家书》会启发父母和子女。如何交流,如何聆听对方心声。

您现在看到的是部分信件的摘选。它突显了留学首要关注的问题:一个20岁刚出头的年轻人远渡重洋来到异国他乡,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衣食住行的不便……

爸爸妈妈:

……近来,我跑遍了全市七家中餐馆,寻找打工机会。一般说,冬天工作不如夏天好找,但,中餐馆是一直生意兴隆的。可是,他们都不需要人。在远郊尼特奥姆一家中餐馆当跑堂的小炎,把我和同济的一个男孩带去了,让我做帮工,主要是洗碗,也干一些杂务,每小时10马克,算是高的,而且能报销车费。可惜,不是长期的,厨房原来的帮工一旦从国外回来,我就算结束了。上星期,在市中心的五洲快餐馆找到了一份厨房帮工,每周几次,从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一点,每小时8马克。另外,几个摩洛哥朋友(很多中同人看不起他们,可我始终对他们很尊重,所以他们乐意帮助我),在市中心一家著名超市帮我找到一份清洁工作,每周一到周六上午七点到九点,从下周二开始。此事尚未最后确定。今天,我在所住的地方帮学校搬运新的席梦丝,干了三小时,得了67.5马克。一下子,我的工作又多了起来。我手头有工作,我就不去主动另找工作,但,来者不拒。因为,说不定哪天人家又把我辞了。令人惊奇的是,中餐馆洗碗都不用洗碗机。就因为人工要比机器便宜得多!在德国餐馆就没有碰到这种精明的计算。

……关于吃的事,我总是到超市买最便宜的,土豆、洋葱和一些罐头蔬菜。荤菜方面,我喜欢买猪头,便宜,而且烧起来方便。只是锅子小,一只大嘴伸在外面,让宿舍里同学吓了一大跳。下次来信,请妈妈告诉我怎样削土豆、烧洋葱。――我炒洋葱,流了许多眼泪,是否正常?

祝新年新禧!

爱你们的可

92. 1. 17

俞可:

……你离家出国这一个多月,我经常产生了一种孤独感,总觉得,你的出国,对我是一个损失……但对你来说,这是新环境中新的起点,必定要付出更多的汗水,甚至意想不到的挫折与打击。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已经显露出它的艰巨性。你现在需要的是增长应对社会的能力。你需要保持已经获得的好品质。但也需要抛弃一些包袱,摆脱消极的思维方式。比如,你必须尽快地摆脱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弱点。相信,你在你那个新环境中,能够很快磨练出来的。比如,你手头只拿着一张入学通知而没有多考虑几条路,就是缺乏应对世事变幻难测的能力,这次发现,就是一次进步。

……至于饮食,绝不能因为节省而营养不足。削洋葱流泪是正常的,在削的时候离眼睛远一些。洋葱营养价值高,但因其火气大,伤目,不宜多吃,菜肴应该经常变花样,不要盯住几样便宜的东西吃。身体没有调理好,要拼也拼不成的。

……妈妈教你如何洋葱炒蛋等方法,详细写在后面。

此信收到时,可能正是春节,祝你猴年万事如意。

爸爸妈妈

92. 1.23

爸爸妈妈:

我总算冷静下来,给你们写这封信了。

上一封里,我告诉你们,我将到市中心那家著名的超市做清洁工作,是在圣诞节前,由一位摩洛哥朋友介绍给我的。开头,摩洛哥朋友没有直接对我说,而是请上海一位同学转告的。不知是这位上海老乡没有听清,还是故意坑我,把这工作给了同济一位同学。当天,摩洛哥朋友碰到我,提及此事,我十分吃惊。既然已经让同济学生去了,我也不好意思去要回来。不过,我知道他是干不长的。1月9日,上午上完课,我就对他说,如果你不做了,就让我继续做下去。他满口答应。岂料,那以后,他一会儿去做,一会儿又叫别人去代替(其间就叫我去代他打了两次),终于给老板辞退了。小炎就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正好,远郊那家餐馆不要我了(出国的那个厨房帮工回来了,还因为我的动作慢。不过,同济学生和小炎也给辞了),正是我没有工可打的时候,我特别感到气愤。可更使我气愤的事还在后面!那天,他来告诉我,他已经和老板讲定保留此位子,叫我21日去上班。21号一早,我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才知根本没有这回事!那天,老板还辞掉了两个人!我真想不通世界上竟这样可恶的人!我不仅没有得罪他,而且,还辛辛苦苦地帮他搬过家。虽然知道此人有些缺点,全凭一张嘴巴到处混,搬来搬去搬出不少是非,但,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故意捉弄我!当我到超市得知他捉弄我的那一刻,不禁面对苍天,问你们,爸爸妈妈,你们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应该怎么看这个社会?我该怎么办?……自称为我的心理医生的马震洲安慰我说,这种事太多了,对你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确实是这样。小洁给了我一个打工的信息,说,远郊那家餐馆附近有家造纸厂,每周六要一个帮工,原先是她一个外国朋友在打,打了一年多不打了,位子还空缺在那儿。我打了几次电话,终于拿下了这个工作,本周六(2月1日)一早去,上午七点到下午三点,每月可得400马克左右。加上每周在五洲餐馆打两次,加起来一个月的生活费就绰绰有余了。但愿这两份工作能够长期保留!……

爱你们儿 可

92. 1. 26

俞可:

你住进了学校宿舍,并从电话里得知你延长了签证,非常高兴,更为你又获得了不少人生体验而欣慰。就像去延签时,带了预科的证明书而不用,考虑得十分周到。

你在2月3日的信里说得好,一个人在发迹前,都应该有一部血泪史。有了这个思想和决心,你就可以付出最少的血泪而取得最大的成果。否则,流了再多的血泪也未必会发迹,而这种人是大多数。你有了这一认识和准备,我们就放心了。从这个角度说,你最近遭受的一次次折磨,都

很珍贵。就说那个抢了你的工作并捉弄了你的上海同学,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要是通过我的嘴告诉你世界上有这种人的,未必会在你心里留下印象。我就碰到过这种人,平时我也说起过这些人的情况。可是,从你得知被骗的那一刻马上发了疯一般的表现来看,显然,你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马震洲就比你成熟。这些人,尽管你待他不薄,但他照样把你看作他嘴里的鱼肉。这种人之坏,坏在刚刚坑了你,转个身,就会对你笑脸相向,热情得彼此间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一旦有利可图或者有机可乘,他会“照坑不误”,或把你推到前头去当炮灰,或把你当他的垫脚石。因为,在他们眼里,周围所有人都是他利用的工具,所以,也无所谓亲与疏,统统奉送笑面孔。这种人会让你怀疑整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荒唐,怀疑人生何以会这样可怕。萨特的“他人即地狱”,就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些人的存在。但是,光懂得这一点是不够的,还得学一点和他们周旋的策略。对付这种人,硬是不行的,和这种人斗,犯不着。有人说,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手段。不对,流氓的手段只有流氓使得出,我们是那种一直在接受流氓之“教”却一直没有学会流氓手段的人,东施效颦,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离得远一点么?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人到处都会碰到。最好是用软功夫,就是照样客客气气的,但,关键处绝不能掉以轻心,被他们的一张笑脸迷惑。这也就是平常所说的菩萨一般地敬他,贼一样地防他。这次经历,对你何尝不是一堂人生课?从这一角度来看,就会将一切烦恼付之一笑了。世界大得很,也复杂得很。吃亏就是福,基督教、佛教,差不多都是这样点化人的,所谓“点化”,就是遇事能够看到另外一面,而这些方方面面是不时在转化的。要不,世界就无法平衡,人生也实在太累了。

……我们不明白,有了户口,为什么打工不能明打?你的动作一向慢,这对于打工是很吃亏的。动作慢不是天生的,而是训练出来的。我多次观察过你,你主要慢在重复动作太多。就像搓毛巾,搓5―6回,和搓3―4回的结果是一样的话,那就只搓3―4回。其实,搓两次就够了。又如揩台子,你的动作不干脆,在于你的来去幅度太小,显得琐碎。一张小方桌,大幅度的揩拭,4―5次就全部揩到了,而且,大幅度地揩也会显得更干净。在这方面,将动作量化对你是重要的。在中国,理发师传授手艺就是计数的,规定,修脸不得超过九刀半,连半刀也有(当然,大胡子除外),可见其准确!所以,正统的理发师动作极其干脆,顾客千张脸,他们却同一套动作,像机器生产,效率自然出来了。你不妨试试,并能触类旁通。要说方法,这就是方法……

爸爸、妈妈

92.2.15

爸爸妈妈:

你们在信里说的道理,你们担心,我不懂这些道理所带来的焦虑,我却完全能够理解。的确,在这异国他乡,在这个文化背景、价值取向的转换中,一个人的品性、品格,都是凭自己的操守,在自然流露中“百花齐放”的,没有人来指点,也没有人来监督,更没有人来定期考评,不影响升学或提升职位。不过,善良的人,要使坏也难;坏的人要装成善良,除了利益冲突时作为策略,也没有必要。可是,人到底不是开于深谷的兰花,在竞争激烈的生存、发展中,因为利益关系、因为激烈的竞争而扭曲的心态,总会出现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让我无法容忍,这不是默默地独自“开放”就能够应对的。

最近,我就陷于这样的苦恼中。

你们知道,我近来一直在“快乐园”中餐馆打工,朱辉介绍的。老板是香港人,对我还挺客气的,知道我这工作苦,没有人会干;跑堂是从杭州来的一对学生,也是恋人;站酒台的是一个来自郑州的,朱辉的同学。大厨、二厨,是马来西亚华人,都说广东话。大厨懂一点英语,会说几句德语;二厨略懂英语,德语一句不懂,但普通话不错。我刚去时,感到他们对我挺好的。但朱辉当时就提醒我,大厨脑子有毛病,二厨特别精明、阴险。他刚去时,经常受他们的气,要我多注意一点。开头,他们对我还好,做了几个星期以后,我发现果然如此。大厨拼命地巴结老板,二厨则处处讨好大厨,不断地从大厨手边抢活做,却把他应该做的许多活儿叫我们做。把我们看成最低层的苦囚、奴隶。两人狼狈为奸,形影不离,一唱一和地向我们发号施令。二厨年纪只比我大几岁,极聪明,来这餐馆只有半年菜就烧得超过了大厨,长于花样翻新,加上善于逢迎,老板非常喜欢他,可惜,心眼太小又奸诈,专给大厨出坏点子。和前台三个大陆来的学生也闹起了矛盾,只是,前台不属他们管而无可奈何。我是他们手底下的人,就不能不遭殃r、天气越来越热,中餐馆的生意也越来越清淡,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碗盏盘子可洗,而且,我的动作也比过去快得多了。大厨见我不忙,就像吃了什么亏,不断差使我擦这儿、擦那儿的,没有活儿找活儿给我做。这间厨房特别大,大概有30~40个平方,加上楼上一间仓库的楼梯,整个冬天都没有清洗过,劳动量超过了洗碗盏!按规定,收工以后的生活,是我和二厨一起干的,他却把那些明明属于他份内的活儿让我一个人去干。其中,最主要的是清洗地板。忙得我经常晚走,生意好时,到午夜十二点才能离开餐馆:只要我多干,他们就高兴,对我就会稍微“人道”一点。朱辉太善良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拼命干,干属于自己的那份,也十他们强加在他头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甚至清洗大厨二恒住的两间房子里的地毯!他恨他们,厌恶他们,看透了这些人,可是,为了将爱人接到德国来,他不顾瘦弱的身子和屈辱,玩命一般地干。我不愿这样逆来顺受,份外的生活绝不干。我到快乐园来,不是交朋友(和这些人没有人情可言),而是攒钱。犯不着屈辱地和自己身体过不去。想不到,这两个恒厨师就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却不敢到老板面前去说。因为,老板只希望雇员为他卖力地干活,而不希望相互告状。

4月中旬,事态终于激化了。

起因是,厨房里来了一位中国大陆的厨师。是湖南怀化人,老板通过对外服务公司请来当厨师的。因为明年大厨要回国,二厨升为大厨,怀化厨师就成为二厨。他是通过考试筛选出来的,水平不浅,擅长雕花,可是,大厨二厨却叫他打杂。他也乐意在这儿做个小角色,因为不辛苦,虽然每天干十个小时,一周六天,而且,一个月才700马克。他和二厨住同一间房,大厨单独一间。大厨二厨虽然亦步亦趋地作弄他,却不敢过分明显地得罪他,因为,他和老板签了3年合同,老板不能轻易地辞掉他。在这情况下,这位湖南厨师倒反而希望老板辞退他,他就可以跳到报酬高(一般是2000~3000马克)的餐馆去了。此人挺憨厚的,我、前台几个同学和朱辉,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在招人讨厌的那两个厨师面前,我们对他当然特别感到亲切,事实上,他也确实需要我们帮助。因为,他英语、德语都一窍不通,不敢踏出快乐同门外去,寄信、打电话,都需要我们帮忙,我们也乐于帮他。他的到来,使我在厨房里不再孤单了,两人一起收工,互帮互助,使我能够在十一点半准时离开餐馆。

这自然引起了大厨和二厨的反感。因为,厨房里多了一个人,随着天气转热,餐馆生意的清淡,大厨越来越闲了。他好像变了态似的,盯着我,一见我趁空坐下来歇一会,马上差使我做这做那。我预感到,我和他之间必然要发生一场冲突了。可能,是我忍受得太久了,这两个家伙也做得太出格了,我的预感,不是催我避让以免冲突的爆发,而是非常想借此发泄一番。5月21日晚上,冲突发生了!这是生意非常清淡的一天,而且,这一阵老板在香港,一时不会回来。他依然盯着我,一见我坐下来,就叫我做一些无需由我去做的事。一次又一次的,当他差使我去擦那扇每晚都由二厨负责擦拭的冰箱门的时候,我怒火爆发了。大吵了几句以后,就昂然坐了下来,睁大双眼瞪视着他,一只脚不停地敲打着地面,像打着节拍。大厨曾经向朱辉承认,他有精神病。是的,八年来,每年365天都呆在这厨房里干活,不见天日,不得精神病才怪。这绝对是真的。我相信。可我已经不顾一切,只是用这种目光,这种行动,表示蔑视和反抗。他也失控了,要我出去和我对打,说罢,便冲出门外,见我没有跟着走,便踅了回来,再命令了我一声,然后,重新走了出去。我依然坐着不动,二厨便跑出去把他拉了回来。大厨真的给我气疯了,扑到灶台上,从抽屉里抓出一把菜刀,对我挥动了一阵,然后,砰地扔在了切菜板上!气呼呼地坐到位子上,向我瞪眼看了一阵,便叫二厨去把老板娘叫到窗台前听汇报。正是这个二厨,才让这家餐馆鸡犬不宁。这时候,他却怕事情闹大了,就走过去拉了拉大厨的袖子,好像表示他做得太过头了。事情就这样平息。在我离开餐馆前,老板娘给了我这一周的工钱(每周都在这一天给钱)的时候,问我冲突情况,我如实说了,反正,她不问我,我也要如实地说!她只是劝我,大厨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实,她说和不说一样,因为,她解决不了问题,只想把矛盾撸平。

晚上,我回家途中,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干下去?为什么要忍受这种人的?……虽然这样想,可又惴惴不安地怕因此被炒了鱿鱼。我没有钱,我需要这些钱,为了这些钱,我还得受这份气,因为,现在我没有打工许可,在找到更合适工作之前,我只能呆在这个“阎王殿”里!爸爸妈妈,你们看到这里,一定会叫我离开这里,宁可运用存款过日子的!不。与一般留学生相比,我的确有钱,在这儿,没有几个同学像我这样自我担保来德国的。但,我又是一个真正的“赤贫”,因为,那一笔钱不属于我,我不能借任何名义,耗费你们一生的积蓄,那是你们辛苦了一生的血汗钱,它绝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你们晚年的。1970年6月28日你们让我来到这世界,并抚养了我,就是希望我能够奋斗,开拓,创造,在奋斗、开拓、创造中,体验生命,展示人生,积聚财富,贡献社会,造福人类,而不是向父母索取,更没有权利向别人去索取!

正因为这样,我对你们多次要我去找瓦格纳先生的事,一直在犹豫,在思考,所以,一直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孤独和对我的热情。还因为,你们要我多向他了解他参与保存歌德纪念馆文物的经历。当时,我曾经连着几天都给他打电话,可他都不在家,他可能忙于林场管理,我在录音电话上留了言。我居无定所,也不知他是否给我回了电。后来,马震洲一句话启发了我,他说,他家那个南斯拉夫女佣和她的德国情人,显然想继承瓦格纳的遗产,你的介入,对她们是个威胁,起码会减少她们的遗产,所以,一定会排斥你的,瓦格纳是否会知道你的电话留言也不一定。我觉得,马震洲的话有道理,我没有必要卷入这种矛盾,哪怕是一场误会。一旦得知,王老师和你们都有要我向他求助的意思,我就更不愿到他哪儿去了。你们得知我一天失去三份工作的时候,又曾经提到瓦格纳先生,希望他给我一份工作或者介绍一份工作。你们错了。像瓦格纳先生这样的人,他宁愿掏出一笔钱来资助我,也不会按照你们所想的那样做的。这就是德国。当然,这不意味着,我从此远离他,而是在交往中注意不能造成我有所图的印象。至于跟阿舅做外贸生意,我倒是想试试的,不过,我对自己做了一番认真分析,认为.我不是一个精于计算的人,也不是一个为了图利而打起笑脸来和人打交道的人。攻读学位、做学问有一道高门槛,做生意赚钱,也有一道高门槛。前者,虽然在这新环境中步履维艰,但,相比而言,还可以说是熟门熟路;而后者,除了阿舅,四顾茫茫,不知路在哪儿。所以,宁可选择前者,至少,目前是这样,否则,两道门槛都迈不过去,耽误了青春年华,那才后悔莫及呢。这些,无非都说明,你们期望我奋斗,开拓,创造,已经变成了我的潜意识。你们难道不认为这样吗?

说到奋斗,这个大厨也是奋斗出来的。他在这儿从洗碗工苦干出来,一年年往上爬才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位,前后经历了八年。在这过程中,他同我们一样被大厨和老板随意使唤、侮辱,如今熬出头了,他就加倍地折磨后来者,“三十年媳妇熬成婆”一封建社会特有的残忍的补偿心理!洗碗一打杂一二厨一大厨一老板,这是一段带着血泪的渐进的奋斗史,更是一段加倍补偿的心理史。灌注着这种补偿心理的中国人,在海外只能开几家中餐馆,成为一个小店主,而不可能成就大业。小人与伟人的区别,恰恰表现在这种襟怀和由襟怀而来的理想上。从这方面的感受来说,我在异国的小小中餐馆里,体验到的却是整个中国史,一部民族的悲剧史。这是我人生奋斗的警钟!所以,奋斗必须是开拓、创造的奋斗,而不是重复过去,这或许会更辛苦,甚至会付出相当代价。“出污泥而不染”,我将努力不使你们给更多的心。

……这场冲突,想不到会这样平静地解决。第二天我上班去,也没有发生什么冲突。6月3日,小蔷和小炎来找我,她们给我找到了一份打工机会,在法兰克福和达姆斯达特间的一个叫朗根的小城,每天十一小时,每周六天,包吃包住,月收入1200马克。要去,5号考试完就去。那儿急需要人。本来是老丁去的,但他离不开他妻子。他想让我去,南他顶替我到“快乐园”去。我马上答应了。星期三,我带他们夫妇去了。应该说,这是给大厨的一个报复,一种示威,因为,老板回来了,认为是趁他不在的时候逼走帮工的话,大厨的日子是不好受的;还有一层,我们都属于流动人口,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要报复的话是防不胜防的。但是,想到他那部奋斗史,我并不想再刺激他了。当老丁夫妇等在门口,我一个人进去,大厨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对他说,从下周开始,我不想在这儿干了。他的神色果然惊慌起来,拿卷烟的手也颤抖了。我不禁对他产生了一些同情,便撒了一个谎说,下星期,经大学介绍,我要到客籍家庭去生活一两个月,我有个朋友可以继续顶下去,现在等在门外。他一听这几句话,立刻走到门外将老丁夫妇请了进来,并主动去向老板请示,老板居然同意了。大厨特别兴奋,临走时对我也特别客气。他这一连串反常举止,是朱辉和我都始料不及的。那天,二厨休息,晚上回来,得知此事以后,却对我特别冷淡,我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这场风波就这样收了场,我也不会再跟他们打交道了……

爱你们的儿可

92.6.10于Langen

俞可:

你6月10日的信收到。你和大厨的冲突,真叫我们看得胆战心惊!我知道你脾气倔,但没有想到,你会倔到如此鲁莽,竟拿一个精神病患者做对手!好在你能够反思。你看到了大厨心理缺陷的由来而且表示同情,并从中看到我们社会、我们民族的某些弱点,暗下决心去走一条新路,都很好。可是,你还没有找出你在快乐园的表现和心态。没有“看透”我们中国当代人心理上的一些特征:你不接受大厨的指挥,你认为,人都是平等的。这是什么心态呢?这是社会主义制度长期影响下才有的心态!在铁饭碗制度下,人的确是“平等”的,彼此都是同志,阶级弟兄,于是,有了这种不接受老板、或者厨房师傅来指挥你的心理。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这却是法则,你拿他的钱,你就得听他的指挥,接受他的摆布,虽然,有时候指挥你的人不一定是给钱的人。所以,你的思想根源,是来自我们的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说,朱辉比你成熟,对两种社会的两种活法,比你思考得深透,所以,也不会碰到这种冲突,尽管他对大厨和快乐园的种种有他自己的想法。

还有,你同意我修炼兰花那样的操守(“出污泥而不染”是另一种说法),可要保持这种操守,是人的生存本领,更是一种艺术。你却只懂得走一条道:直道。“不以无人而不芳”是“修”出来,“立”出来的,不是天生的,修什么?立什么?领悟其义之外,就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手段同目标,往往是互渗互补的。比方说,忍,就是一种;软,又是一种;退让,也是一种。一笑置之的时候,就得一笑置之,该怒目金刚的时候,就得怒目金刚。对于有精神病的人,你不忍,不退,也不一笑置之,而采取怒目金刚式的拍案而起,除了无知加幼稚,别无解释!所以,你真要做到出污泥而不染,还要好好地去“修”,去“立”。什么“道”,就用其特定的方法去“修”;什么“德”,就用其特定的方式去“立”。在“修”与“立”之中,破除我们社会长期给你的那份貌似平等、实际是设下了无数阶梯的平等观念、平等的心态!

你有这份独立拼搏的志气,我们感到骄傲,我们相信你的奋斗、开拓、创造会成功,但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善于处世,善于和这个世界的三教九流周旋,这就是“器”……

爸爸妈妈

92.6.19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