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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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就是张藏在箱底的照片
多年以后吴桐才渐渐明白，年少时母亲看似无意的那些唠叨，其实很多都是巫婆隐含玄机的谶语，一句句最终都应验了。
虽说是穷人的孩子早懂事，但吴桐的记忆还是从4岁才开始的。那天几个孩子在门外的空地上玩，不知怎么就滚到了一起，坐在树荫下做针线的几位娘们儿视而不见似的看着吴桐被压在下面厮打，念叨着“顽童打顽童，打死不偿命”，直到吴桐气急败坏地抄起一块石头把那孩子的脑袋打破，她们这才着急忙慌地冲过来一把拽过吴桐，朝他屁股上狠命地拍了几巴掌：“这个有人养没人教的私生子！”
4岁的孩子已经能够学话了，回到家里原原本本跟薛翠花说了，怯怯地问：“我真的是私生子吗？”薛翠花就恼了，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红本子摔在吴桐脸上：“拿去告诉她们，你娘我也是有结婚证的人！”吴桐又问：“那我爹呢？”薛翠花又翻出一张照片来给他看：“这就是。”
这是吴桐第一次见到那个自己应该喊爹的男人，跟薛翠花肩并肩头挨头地站着，朝着吴桐笑。即使时隔多年想起来，依然清晰，是个颇为英俊周正的男人。
比较起来，薛翠花的面貌就有点上不了台面了，一张饼子脸，眼睛中间的鼻梁骨几近于无，只在脸盘中间突兀出一个散漫的鼻子。
上小学时的吴桐就已经显示出了他与众不同的性格，孤僻冷漠不合群，在班里坐在最后一排，从来没有一点动静，走路都是沿着路边低着头，让人一不小心就忽略了他的存在。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父母接送，唯有吴桐从小就是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上学放学，从脖子上摘下钥匙来开门做作业。有一天他放学回家，靠街的平房门上没有挂锁，推了推却推不开，吴桐就放下书包，背对着门耸了耸屁股坐在门槛上。良久，门才开了，一个男人从吴桐的身边挤了出来，顺手摸摸吴桐的头：“挺可爱的呢。”
第二天，这个头天还称赞吴桐可爱的男子就跟薛翠花说再也不来了，你家的那个小王八蛋一声不吭地跟了我一路，这小子长大了杀人放火的胆都有。
当天晚上薛翠花拿着鸡毛掸子把吴桐打了个屁股开花。吴桐没有哭，薛翠花倒像受了天大委屈哭得跟泪人似的。吴桐冷冷地看着薛翠花，冷不丁冒出一句跟他这个年纪很不相称的话来：“你这样，对得起我死去的爹吗？”
薛翠花收起哭声，愣怔地看了吴桐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在他的额头上：“你个小短命鬼！”
母亲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对于薛翠花的家庭暴力，吴桐一开始是逆来顺受，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吴桐的印象中，她本来就是个粗糙的女人。所处的行业已经属于出大力的了，她又主动申请去掏下水道，整天跟男人们一起说荤话，大声地笑，抽烟，大口吐痰，真是比爷们儿还要爷们儿，一点没有别的同学的母亲那样温柔婉约。回到家里也不安生，随便炒两个菜，喝两口酒，然后脚都不洗就上床了，睡下还不到5分钟，就开始打起了呼噜。
吴桐就在她的呼噜声中做作业，一次次情不自禁地冲着熟睡的她翻白眼。
吴桐上高中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了薛翠花还是有优点的。单位上联系了记者来采访，噱头都想好了，她是本市最后一个女下水工，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15年，打算在报纸上刊登她的事迹，然后再推选她当劳模。记者来采访，薛翠花却满嘴跑火车，说其实谁想在一线干啊，又脏又累又臭的，只不过是想多挣点钱，一线补贴高。
记者合上采访本走了，领导发火，说你真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薛翠花不服气，还振振有词：“要不，我拿什么养活那个小短命鬼？”领导恨铁不成钢，说：“你知道当劳模有多少好处？退休后医疗费全报，工资百分之百跟在职一样。”薛翠花这才后悔莫及，喃喃自语，说早知道这样，领导让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当上劳模，也好给你这个不争气的买房子娶媳妇。
说吴桐不争气，其实根本就没有依据。从上小学开始，吴桐就知道自己无爹可拼，一切只能靠自己，也只有学习好这一条出路。学习很优秀的吴桐在学校里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相当的尊敬，可是连这点面子薛翠花都没有给他留。放学回家的路上恰好碰到薛翠花在掏窨井，吴桐远远见到了绕着道走，却被她追上拦住：“该死的，见了我也不叫妈，怕我给你丢人？”
在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吴桐感觉自己的尊严洒落一地。
娘舅原来只是路人甲
随着年龄增长，吴桐感觉自己跟薛翠花格格不入，很多方面她都是那么的出人意料。比如她甚至纵容他早恋，路上见到他跟女生一起走，就很八卦地问：“泡上女朋友了？卵蛋不是还没长毛吗？”
这些，也都忍了，可是薛翠花坚持让他考中专，吴桐终于忍无可忍了：“你真的是我亲妈？”
薛翠花诧异：“怎么不是？”吴桐说人家当家长的都盼望孩子有个好前途，上高中考大学，老师都说了，像我这样的学习成绩上了高中一定能够考上大学，你还叫我上中专。别担心，等我上了大学就自己打工，你供不起我我自己打工赚钱交学费。
薛翠花愣怔了半晌，叹口气，说你不一样。你们吴家人都短命早死，你爷爷不到40岁就没了，你死鬼爹不到30岁……你要真跟他们一个样，不如早毕业、早工作、早结婚，还能给吴家留下个一男半女。
这些事情吴桐早就知道了，可是越是从困苦中走出来的孩子就越是不信命。再说了，所谓后代的事还很遥远，如果生个孩子像薛翠花这样，也肯定感觉多余。姥姥家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里，薛翠花基本上一年也就回去一次，跟没有这么个闺女一样。
每次回去，都是淡淡的，基本上就是在一起吃个饭。因为不熟，吴桐总是很拘谨，特别是一次偶尔碰掉了舅舅的书，都会被厉声呵斥。
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话，偶尔听到他们吵架，说你嫁给他才几天，就被他拴住一辈子。薛翠花就拉着吴桐走，还厉声训斥他：大人说话，你听什么听？走，回家去。回头又冲着姥姥和舅舅喊，我的事，谁也管不着，谁都别多嘴。
吴桐考上了大学，舅舅一家对他的态度略微改善了些，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只是吴桐的某种错觉。毕业后找工作，得天南海北地跑，吴桐不想跟薛翠花要路费，免得薛翠花知道自己要去外地找工作的事，又出来阻拦。实在没办法，就悄悄跟舅舅借钱，钱他倒是借了，只不过又说，打个借条吧。吴桐反而安心了。
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结婚后，基本上跟家里就断绝了往来。吴桐找的爱人是个娇弱的女孩子，个头矮矮的，也不漂亮，跟吴桐不怎么般配。他只是想找个薛翠花的反义词，矮小娇弱的女人，至少永远不会看起来像个爷们儿。
一开始那几年，薛翠花还惦记着让吴桐想办法回来工作，吴桐有了孩子当了父亲后她也曾表示过要去帮着看孩子，却被吴桐一口回绝了。吴桐说我不在家，其实对你也好，别一直拖累你。你单身这么多年了，也该找个老伴了。
退休后薛翠花的脾气改了很多，她还真找到了个男人，收入不算高，脾气倒挺好的。两个城市离得不远，偶尔回去看看，吴桐总是给那个男人买酒、买衣服，他知道，现在那个男人就是她心中的宝，有东西送给她男人，比送给薛翠花还要让她高兴。
一天那个男人辗转打来电话，说薛翠花病了，要吴桐回去看看。吴桐皱眉，说钱不是已经汇过去了吗，不够？那个男人嗫嚅着说，你妈就想看看你。
虽然不高兴，吴桐还是回去了。吴桐当上父亲后，也知道了这些年薛翠花一个人拉扯着自己长大，供自己上学，的确不容易。她的粗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给拖累的。
回去了才知道，薛翠花的病情比那个男人告诉自己的要严重得多。吴桐见薛翠花脸上黄黄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医生进来，说结果出来了，病人需要输血，如果家属答应了，就通知血库紧急调血，还不一定有合适的呢。吴桐说没合适的就输我的，平时还献血给别人呢，现在献给自己的亲妈。
验了，却不合格。吴桐纳闷，护士却小声嘀咕，还亲生儿子呢，AB型的妈，怎么可能生出O型的孩子来？
逼问下，薛翠花才承认，吴桐的确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其实压根儿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吴桐的眼圈渐渐地红了。原来这么多年，她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前夫的儿子长大成人，还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不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孤儿，甚至为了这个事，不惜与周围的人断绝了关系，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吴桐坐在床边握着薛翠花的手，才发现，躺在病床上的薛翠花原来那么孱弱，完全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彪悍模样。才终于知道了，她为什么一喝醉了就唠叨，说那次婚姻只给她带来一个孩子。这话的意思，原来不是说他的父亲让她孕育了一个孩子，而是说他是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娶的她。薛翠花辩解说，我是那么说的吗？我记得自己说的是，那次婚姻还给我带来一个孩子。
吴桐呵呵地笑，说反过来复过去说，其实还不是一个意思？反正对我来说，你的那次婚姻可是给我带来了一个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