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不懂柳条的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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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里的一小块荒地已经星星点点冒出了青色，那是农民上一季懒得打理的杂草，马上，就要疯一般地蔓延。这块地，刚好是柳宜家的，柳宜背着娘专门为她编的箩筐，带着镰刀，下地去割杂草了。
正午的太阳刚刚好在头顶上，柳宜风一样跑回家，啃了几口馍，又带了几个出来，大口咬着。馍是昨晚剩的，干邦邦的。白花花的碎屑掉到地上，柳宜有点心疼，用手随便搓了搓衣服，正要弯下腰去捡。
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响起，一部越野车停在田埂前的一块空地上，车身上溅了点点泥土。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戴着大大的墨镜，不耐烦地撑起一把遮阳伞。柳宜有点儿好奇：夏天为啥打伞呢？家里那把有破洞的伞也只在暴雨天才用，下雨天套个塑料袋就行了呗，大太阳，打啥伞？柳宜擦把汗，低头继续割草。她又猛地抬起头，她咋觉得见过这个女人？
日头更烈了，田埂上全是晒死的蚯蚓。柳宜想，村东头的二蛋他们常抓起来洗洗吃，不晓得味道咋样。
过了几分钟，女人走回车里，然后和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儿一块下车。柳宜割野草的手忽然不动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车上慢慢走下的女孩儿的鞋子――是皮鞋啊，可真好看。柳宜看着自己浸在泥巴里的光脚丫子，和田埂上她视若珍宝的一双布鞋，轻轻地叹了口气。
“柳宜，是你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叫住她。
柳宜有点困倦的目光向前飞去，一直落到了粉皮鞋上。她慢慢往上看，哎呀，不是以前的邻居燕荨嘛！
“燕荨，你可是回来啦！”柳宜高兴得抛下镰刀，顾不上什么，一路飞奔过去，溅起一片污水。她热情地要去抱抱燕荨，手伸到半空忽然停住了。她有点儿局促地把手放在衣角边搓搓，看着乌黑的手，说：“等会儿！”便赶紧跑到那条小溪边上，洗了个手，抹把脸。她想起来以前她常和燕荨在这里抓泥鳅。
清冽的溪水向前流着。柳宜跑回燕荨面前，拍拍她的肩膀，觉得有点儿陌生。她看着燕荨白皙的腿、胳膊和脸，有点儿害臊，为自己的破衣裳害臊，为自己黝黑的肤色害臊――她几个月洗一次澡。燕荨继续笑着说：“这太阳辣得很，千万别把我晒黑了。”她从车里拿出一件有点儿透明的亮色防晒服。柳宜心里想，夏天里穿长袖，不热哇？
“柳宜，你在干什么呢？”
风刮过杂草，发出很大的响声，柳宜想起来了，赶忙跑回去，边跑边喊：“割杂草呢！不割掉，来年庄稼哪有收成呢？待会儿我还得割猪草！”她忙不迭地拾起镰刀，快快割起来。
“对了，燕荨，你要和我一起割猪草吗？咱俩小时候常……”
燕荨快快接话：“我头晕呢！那柳宜，我先走了！”
一阵发动机的轰鸣过后，田野一下子又空旷、开阔起来。风在大山里绕啊绕，绕不出去，在柳宜耳边打转转。柳宜突然瞪大了眼睛，跑到二叔家的大草垛顶上，开始卖力地大吼：“啊――”她喊得嗓子都要破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喊。
山谷里久久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柳宜割完猪草回家，收拾收拾牲口。那只老母猪又生小猪仔了，一窝有七八个。“不多，不多，隔壁的婶子家生了十四只小猪仔呢！”娘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柳宜盘腿坐在炕头上：“娘，你知道不？燕荨回来了！”“燕荨回来了？好事儿，好事儿啊，”娘的眉头舒展了，“柳儿啊，去找她玩吧！”
柳宜兴冲冲地跑出去，今天晚上终于不要干活了……
“孩儿他爹，你记得不，那件事――”
“当然记得了，咋能不记得，燕荨他们家当初问咱们借了两百五十块呢！”
月亮高高挂上枝头，柳宜特意去小溪边上洗了个澡，才去找燕荨。
她轻轻叩了叩燕荨家的大门，燕荨披着头发，打开门，对柳宜招招手，柳宜会意地悄悄进来。她们坐在葡萄架子下面悄悄聊天。
“燕荨，你咋又换了裙子呢？”
“哪里换了裙子？这不是睡裙嘛！”
“哦，原来城里人还分平常穿的衣服和睡觉的衣服啊，讲究！”
“是啊，”燕荨笑得有点儿尴尬，“算起来，我离开有四五年了吧？这几年村里有什么事没呀？”
“没没没，”柳宜小声说，“就是有一年发山洪，大家的收成全没了，我们家的茅草屋都被冲了，娘都哭了。”
“是么……我倒也没什么大事。柳宜，你干活干得真辛苦啊！”
“没啥没啥，习惯了就好啊。燕荨，咱们是一辈子的好姐妹吧？”
“是，是的。”
柳宜欣然握住了燕荨白嫩的小手，然后和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随即，柳宜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大白兔奶糖，这是她存了很久很久都不舍得吃的，是去年来支教的一个女老师给的。女老师来了几个星期，就哭着回去了。那一颗奶糖，柳宜每天舔一点，几个月的时间终于吃完了。这颗她怎么也不舍得吃，终于派上了用武之地。
“我会好好收藏的。”燕荨露出了奶糖一样甜甜的笑容。
月色皎洁时，柳宜开开心心地跑回家了。
燕荨有点儿无奈地把黏糊糊的奶糖扔进垃圾桶里，小心翼翼地洗了个手。燕荨家忽地传来一阵对话。“燕荨，你身上怎么有股汗臭味……柳宜怎么找你来了……说了少跟她玩，我们是回来收拾以前东西的……去，洗澡！”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后燕荨大叫：“妈，刚刚那个睡裙帮我洗了，我要穿那条真丝的！”
第二天，柳宜一早起来煮好早饭。爹娘告诉她，他们今天要去燕荨家要回那两百五十块钱，这可是笔大数目。
柳宜也很激动，有了这个钱，她就可以买辆自行车了！
爹娘早早出了门，柳宜也跟在后面，他们敲开了燕荨家的门。燕荨的妈妈出来打个招呼：“哦，不好意思，等等。”过会儿出来，她已经打理好了棕色的大卷发，穿上修身一步裙：“柳宜爹娘，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呃……也没啥事儿。燕荨娘，你还记得你们出村前问我们借了两百五十块钱路费吗？”柳宜有点儿不高兴，爹娘支支吾吾的，自卑极了，好像欠钱的是他们。燕荨妈妈好看的眉头又皱了皱，半晌才开口：“是有这么回事儿。等等啊，我给你们钱。”
这时候，燕荨出来了，她头顶夹着一个精致的蝴蝶结，让柳宜看傻了眼。
“妈妈，这大清早的，干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你柳婶以前借给咱们两百五十块钱，现在还。”燕荨听了，点点头。她从泡泡裙侧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三百块钱，无奈地说：“我的零花钱就奉献了吧。”燕荨妈妈接过崭新的钱，交给柳宜爹娘。柳宜爹娘和柳宜都看傻了眼，燕荨一个小孩咋有那么多钱！
柳宜爹娘哆哆嗦嗦地接过钱，从破布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张打了皱还破了边儿的五十元，递给燕荨。燕荨没有放进包里，直接包在纸巾里。然后从纸巾里抽出一张带香味的纸巾，轻轻地擦擦手，随手把纸巾扔掉了。
太阳，露出了半个头。
柳宜呆呆地站那儿不动了。
“柳宜啊，是个好姑娘，就是得保养，哪能干这么多活是吧，大哥大嫂？”燕荨妈妈的眼睛弯了起来，“否则大姑娘一个，没什么文化，倒傻了。”“对，柳宜，这是我的保湿霜，”燕荨递过去一个小瓶儿，“给你，每天抹一点。”
大院里开始寂静，柳宜还是不动。她不知道燕荨妈是咋想的，娘有风湿，爹有关节炎，他们这辈子就十年前去过一次省城。弟弟小，只能在她干活的时候趴在她背上流哈喇子，小妹被爹娘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识字儿，以前那个女老师教过她五十三个字。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傻了，因为越来越不能理解燕荨的行为了。
泥巴在地上泛着白光，柳宜摸着粗糙的衣服，看着低头的爹娘，突然有点儿疯癫了。她向前跑去，麻花辫在后头一甩一甩的。她捧起一大团泥巴，跑回燕荨家，忽而抓起泥巴就朝燕荨扔去。“你疯了！我的新衣服！”“燕荨，咱们以前不是总玩扔泥巴的游戏嘛。你总叫我快点儿把你身上涂满泥巴，是不？婶子，您当年不还在我家门口跪着要半勺米？我记着呢，我不傻，记得清楚呢！”
柳宜像枝头的柳条，迎着风摆动着。她不去看燕荨厌恶的眼神和燕荨妈妈的惊诧，她跑过芦苇荡和猪草地，她滚进了那条大河，脱掉衣服，疯狂地搓着身子，直搓得白里透红。她拼命地搓着那些黑色的污垢，像是要把皮肉搓下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