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们要好好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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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岁时，我记忆最深的场景就是她满院子追我，抓到了，就让我叫姐姐。我比她小两岁，每次抗争都以失败告终。但我宁可受皮肉之苦，也坚持要喊她的名字。

后来有了钱，我们搬到了城里，不仅没有了宽敞的院子供我们打闹，两人还住进了一个房间。

外出买高低床的时候，我们又争吵起来，她要绿色，我要粉色，我嘲笑她品位低，她说我选的颜色俗。爸没有办法，只好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张床，放在狭小的卧室里。过道窄窄的，我们俩每天就歪着身子，在两张床之间穿来穿去。彼此遇到，伸手一推，另一个便狼狈地倒在床上。

妈妈好像永远偏向她，好吃的，先问妙妙吃不吃，买衣服，先问妙妙要什么款式的。有一次，我们俩同时买了一件新衣服，穿出去，人人都夸我是小公主，她很不服气，趁我睡觉时，居然往我米色的新裙子上倒红墨水。我发现后，简直气疯了！她听到我的声音，飞快跑进妈妈的卧室。

妈一边护着她，一边对我说：“可可乖，明天妈再给你买，不要跟姐姐闹。”

“她不是我姐姐！”我哭喊着。

妙妙躲在妈身后，也不示弱：“谁愿意要你这么讨厌的妹妹！”

变化是从我12岁那年开始的。妙妙好像一朵花忽然掉落到尘埃里了，以至于我突然找不到方向。没有人跟我打架、吵嘴、抢新衣服穿；吃完饭，她总是抢着去洗碗，再不逼着我叫姐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不再伸手推我，纵使我将她推倒在床上，她也只是挣扎着爬起来，轻轻说句“别闹”就走开了。

那时，妙妙最感兴趣的就是学习。

“你这么拼命学习是为什么呢？”我问。在我看来，如果考不上好大学，多交点学费就行了，何必这么拼命。

妙妙摇摇头：“可可，我打算考最好的大学，以后多多赚钱给爸妈花，不然，我觉得对不起爸妈这么辛苦……养我……们！”

她穿最简单的衣服，从不挑剔饭菜，却做最多的活儿。我们之间好像有了距离，她越跟我客气，我越不好意思，渐渐地，空气中有了陌生的凉意。

二

我们参加高考时，爸积劳成疾突发脑溢血，妈整天在病床边哭泣，完全没了主张。

考试结果一出来，成绩一般的我如愿考上一所民办大学，成绩优异的她却意外落榜。

当时，爸已经出院，却瘫痪在床，他觉得是自己影响了妙妙，坚持要妙妙去复读，因为凭妙妙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是没有问题的。而我，考上的只是三流学校，迟一年上没什么。我一听就炸了，大声哭喊，说爸妈从小就偏心，现在是妙妙没有考上大学，却反过来要我休学！

结果，妙妙给家里留下一封信，走了。在信里，她要爸妈送我去上大学，而她，选择去打工。

和她见面是在节假日。我们会一同回家，妈还是老样子，总是先跑上前去迎接她，嘘寒问暖。我已经没有了妒忌，因为此时的我和妙妙之间的差距已经一目了然。

我还是单纯幼稚的小女生，她却已经可以和父母大谈开销用度甚至赚钱的方法、省钱的门道。每当他们说起这些，我就一边在心里嘲笑他们庸俗，一边拈着开心果吃。这是她给我买回来的，据说她打工的那个城市开心果便宜，就给我买了几斤。妈心疼地说：“妙妙，你该给自己买几件衣服穿。”

她笑道：“我总是买呢。”此时，她穿着旧棉袄，皮肤黑了一些，眼睛却显得更大了，一笑，便显出空洞和疲惫来。

同学第一次来我们家玩时，姐和妈在糊灯笼。放假的那些天，公园里有庙会，她每天晚上在家糊彩色灯笼，然后拿到庙会上去卖，庙会上小孩子多，经常卖到脱销。

同学悄悄附在我耳边说：“你们姐妹俩，一点儿也不像……”她显然是听见了，转身回卧室去了。我分明看到她眼睛里一晃而过的泪水，心里忽然一疼。

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间，轻轻地对她说：“姐，你能不能不去卖灯笼，多没面子……”她愣了愣，抬起眼睛来看我。半晌，终于点点头：“我不卖就是了。”

接下来的两天，她果然没有出现在庙会上。不料，第三天，我送同学回家，却看到她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穿着旧羽绒服，手里提着一大串彩色灯笼。我气得转身就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确切地说是我在疯狂地斥责她。妈听不过去，挥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捂着脸，冲出家门，直接坐夜车回了学校。

一路走一路哭，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给我打来电话解释，说自己没想到会让我没面子。我已经消了火气，但，心里有了隔膜，所以只是淡淡地说没关系，就挂了电话。

三

再相见的时候，是她的婚礼，她嫁的是个出租车司机，很憨厚的一个人。

婚车来的时候，妈从箱子里拿出一条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眼睛潮潮的。那根链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粗重、沉实、黄灿灿的。她推辞，妈强行给她戴上，她眼睛上的彩妆却因为泪水花得不像样子。

妈说：“妙妙，妈没什么能给你的！”她直摇头，含着泪说：“不，妈，你给了我爱！”妈转过身去，泣不成声。

晚上，少了她，家里仿佛一下子冷清下来。还是我打破沉默，我说：“妈，你给姐姐的那条链子我都没见过，你真偏心。”

妈听到我说这样的话，突然哭了。她说：“这是我当年陪嫁的一条链子，可可，你就不要和姐姐争了……你爸出事后，如果不是妙妙不停地打工，家里哪还有钱供你大手大脚！”

我蒙了，难道我上大学、穿好看的衣服、无忧无虑地过日子，都是她用辛苦换来的吗？

四

她出嫁后，我重新收拾房间。在箱子底，我发现了一张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有好几本日记。原来，她不但考上了大学，还是最好的大学！为什么她要放弃读大学，很快我从她的日记里找到了答案——她偶然从亲戚口中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那瞬间的感觉，就像从高空一下子飘落下来的风筝。她害怕失去，所以，拼命做事，还让着我。后来，慢慢长大了，她终于了解到父母对她的爱从没有改变过。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爸病了，家里的积蓄再也不够支付我们的大学费用……她放弃了自己上大学的机会去打工，为了省下工资寄给我，她每天只吃馒头咸菜……我一边看一边抬手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心里翻滚着巨浪，我拿着通知书和日记问妈这是怎么回事。妈也很吃惊，她拿着妙妙的通知书，手一直在颤抖：“如果，我知道妙妙把通知书藏起来，拼了命也要供她读下去啊……那是妙妙的一生啊！”泛黄的通知书再次被打湿，不过这次是妈的泪水。

妈说，妙妙确实是收养的孩子，她爸是我爸的远房表兄，她半岁时父母出了车祸，爸妈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就收养了她，后来，又幸运地有了我。

我想起了考上大学的那天，我看到她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哭……

那天的风很冷，树叶“哗啦啦”地乱飞，我骑着车子来到她的家，忍着眼泪问：“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我？”

她轻轻地说：“我是姐……可可……过去，我总爱让你叫姐，是因为我觉得有你这样的妹妹很骄傲……红墨水其实很容易就能洗掉的，我就是喜欢和你‘打架’，那种热热闹闹的感觉真好……”

我伸手搂过她的肩膀：“姐，这么多年，我们把时间都浪费掉了。未来的日子，我们一定要好好相爱，因为我们是世界上彼此最亲最亲的人！”她轻轻地笑了，笑得那样好看，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