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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怪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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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桑梓十余年了,旧的人物老的事情,有如刀刻斧凿一般,总是顽固地留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回味再三,恍惚在昨,愈觉犹新,你道怪也不怪?罢,遇怪就说怪,这里表表咱故土上的三个“怪”。

我的故乡在江南。老家的人,老家的事,由老家这根情牵着,一串一串的,生动鲜活……

雷阵雨

雷阵雨其实叫雷振宇,一个挺响亮而气派的名字,终因其生得瘦弱矮小,受到自然灾害的影响而未能振撼宇宙。怨谁呢,全怪他爹妈当初没有谋划设计好,天生的!

那次正在稻场上翻晒粮食,爱显摆的生产队长,总喜欢带上他儿子从部队寄回的一只半导体,还美其名曰“关心国家大事”,当时这物件也确实稀罕。它就站在阔嘴硕肚的风车上,恰巧播送天气预报:“江汉平原,东南风二到三级,有小雷阵雨……”

“格杂的,报的是还蛮准咧,收音机都晓得我们这里有个‘小雷阵雨’!”队长的调侃,引起满地带翅冲天的欢笑,随阳光翻飞闪烁。

于是,“雷阵雨”便就着谐音穿云破雾地传开了,有时还在前面加个形象的“小”字。

都说“矮子矮,一肚子的拐。”又说“矮子隔心近”,这都是形容矮子聪明的,也的确没见过身材矮小者傻到什么程度的。造物主自有分寸,给你短处自然也赐你长处,想必命由天定。雷阵雨也着实心中有孔,脑瓜灵活,肚里有货,一双手擅写擅算,一张嘴能说会道,因此看上去与侏儒相差无几的他,先后当过大队学校的老师、小队的记工员、会计和财经队长,尤其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漆黑的珠子拨得噼啪清响,灵巧的指头好似古代仕女弹筝。

这一弹就弹出了贪欲,在利益的驱使下,他请一位自街上下放至本地会刻字的人,雕了生产队每户当家的私章子,冒领社员的血汗,后被有心计的人识破,他觉无脸见父老乡亲,一根棕绳吊了颈,幸得老婆发现、抢救及时,在黄泉路上的奈何桥边赶回一命。雷阵雨被削职为民,在地上重新捡起那张意欲不要的脸皮,拍打拍打,抖去灰尘又扣到头上。不过,从此以后是比原先厚实多了,人也少言寡语消沉了一阵。

雷阵雨的老婆倒是长得五大三粗,简直装得下他,站在一起只齐婆娘的高,就像姆妈带个伢儿,且是个风疾火燎的急性子。两相比较,男的酷似一盆文火上的水,三天不冷三天不滚,女的恰如一炉红炭,一挨就着。婚后回门时,女的五次三番停下来扭头观望:“你朗过(怎么)搞的,老是掉在屁股后头一大截?”男的却冲女的打哈哈:“你人高马大,我身矮腿短;走路你跨的是公步,我用的是市步,差距悬殊恁(这么)大,当然是要掉队的,晓得啵?”老婆也被逗乐了,粉脸绽花:“看不出你人只把长,嘴巴倒利索!”

出工歇晌的时候,男人们吸几分角把钱一包的香烟,女人们呜呜地纳鞋底,插科打诨不避性别。有人问:“唉,小雷阵雨,你的堂客恁高,你恁矮,你是朗过上去的哟?”日子一长,受过打击的雷阵雨又恢复了以往幽默诙谐的常态:“办法是人想的,床面前搭椅子爬上去的,在她身上像弹棉絮。”马上又有人接过话茬:“你小小个头轻飘飘的,恐怕是压不住阵脚。你的婆娘打个喷嚏,只怕就要把你颠到半天空里去吧?”雷阵雨嬉骂:“你格砍头的!”

改革开放的政策出台,雷阵雨喜逢及时雨,春风吹来,四十出头的他就扔掉了锄头把子,俨然又成了“脱产干部”,专事养殖业。先喂红蚯蚓,购种时说包回收,再去城里那家旅社探听时,早已人去楼空。几个月下来,所谓的“日本种”们除了不能爬墙上房,满屋到处蠕动。他随机应变,拿它们当饲料喂鸡养鱼,颇见收益。以后又成了喂乌龟、团鱼的专业户,从前少有问津的王八爬上了贵宾宴席,计数器和大哥大在他手里摁得叽叽有声。

住进明光瓦亮的楼房里,男的喝酒像品茶,女的吸烟似掌号。但也有烦恼,即女的下身生了梅毒,据说坐过的椅子也会传染,若追究病源,男的心中发虚。

国营

如今都时兴个体、集体或民营,国营的企业则不怎么景气,而一对老夫老妻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一不小心就弄出一个偏偏叫“国营”的,且带“潜水泵”的崽子。国营是其乳名,也有学名的,但没人喊,国营一叫就是几十年。

说他是傻子吧,但他又有几分聪明。农业学大寨那阵,队里安排他与妇女同工同酬,但就是不肯出力,偷机耍滑,不喊腰疼就称背胀,可往自家搬运分得的东西时,挑扛拖拉,挥汗如雨,劲头十足。分田到户后,有人请他,说国营你帮我把田耕一下,他必先问有不有酒喝呢?因此乡亲们称他是“乖懒”。

说他头脑正常吧,可神经实在有点毛病,且说话口齿含混不清,俗称“团舌子”或“夹舌子”。读书时,一个小学一年级就费了三年,将“毛”总念“曹”;有多动症,课堂上左转右转不安分,浑身长满虱子似的不自在,班主任将他吆进办公室,吼声如雷,说你不贱就过不得呀?他倒坦诚,答曰过不得,弄得人啼笑皆非。国营最终还是个文盲。乡下流传“生个儿子不读书,只当养头猪。”做家长的也无办法,说猪就让他猪吧。

公社下来放电影,幕布每个大队轮番挂,问他看的啥片名,他无意之中改了名堂,并变得能让你乐尿裤子!《奇袭白虎团》成了“嘻嘻白吐痰”,《南江村的妇女》易为“男将搞妇女”。其实他不识字,有的是听人说后转传错了,有的则是别人故意逗他的。

有一次民兵训练,在堤边实弹演习,国营也挎了条枪,不过是木头做的,被吩咐在堤上另一端站哨,不许任何人通行。国营生就虎背熊腰,长得肥头大耳,武装带一围,满脸的威武雄壮。

“报告。”正聚精会神指导打靶的民兵连长被国营吼醒。但见这个兵气喘吁吁鼻尖冒汗,虽立正了但忘记敬礼,神色慌张:“前面来了一个团!”连长心想,这备战备荒到底没白折腾,怎么说打就开始了?他娘的还一来就一个团!经历过硝烟烽火的他端起机枪准备开战,可顺着国营手指的方向一望,连长立即泄了气,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既为国营的口误,也为自己的荒唐――原来顺流而下来了一条船。

冬令枯水季节掏泥塘,既疏通了水道,淤泥也是田间很好的底肥。一锹下去见了血,曾用蛐蟮(蚯蚓)汆汤喝过的雷阵雨,弓着中指勾起半条被挖断的鳝鱼,喊:“哪个敢不敢生吃了它,吃了奖两包烟。”国营一爪薅了过来,二话不说,几口就嚼咽了。众目睽睽之下,鲜活的鳝鱼还在犟呀扭的,有人皱眉摆首不忍心看,有人当场呕吐不止,国营却无事人一般。这算什么呢,小时候被伙伴们欺负,还吃过牛屎咧!雷阵雨言而有信,国营果真得到两包烟卷,一盒“圆球”,一盒“大公鸡”。

反正国营就这么傻不拉叽的,横竖国营就如此乖里藏拙的,总之国营在二不愣吞中过得很快活而无忧。

国营一直拖光棍。那天,他的妈叫他去隔壁借筛子来用,他却连女主人一道借用了。其母邋遢一生,常穿几个姑娘不要了的花衣裳,谓之“捡旧”,说话办事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人称“妖婆”,怨不得她有这么一个苕货儿子;隔壁的叫秀珍,她的丈夫见不少人在开放之后赚了大把的钞票,他心急眼红,也欲潇洒,外出打工时伸出了第三只手,钱没捞到,倒是将自个送进了劳改农场,扔下年轻的媳妇在家守活寡受死罪。秀珍见身强体壮的国营送货上门,心中窃喜,已久的煎熬将他逮进难耐的饥渴……

国营尚属初次,谆谆善诱。望着那黑乎乎、毛茸茸杂乱的一蓬,国营说就像他从没见过面的老爹荒芜的坟茔,气得秀珍直想咬他。听壁脚的国营他娘,暗自得意:嘿嘿,晓得干这事了,他成人啦!

从此,国营天天跟在妖婆身后,找他妈要婆娘。

阳春爷

阳春爷是湘人,俗称“南帮佬”。他们管爸爸叫爷爷,而把爷爷喊爹爹,迁来落籍于此,随乡入俗应是叔、伯一辈人士了。

心灵窗口幼年的一场病灾,使他落下终身目疾,眼睛一抡绿莹莹的,视力不及常人但蛮吓人,常年眼窝里有稀屎,如炖鸡蛋;走路办事也自是摸摸打打的。其姓氏早已被淡忘,只听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唤他“阳春爷”,前俩字为大号,后一字是称谓。虽然目力不济,但在生产队里干了多年的保管,对业务倒十分“钉对”,恪尽职守,农药、种子、肥料、工具分别放在什么地方,好坏程度,现存多少,他心里自然有数,如数家珍,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谁若想在他面前打马虎眼子,欺他双目不佳浑水摸鱼那是白搭。当初国营他们一帮愣头青,合伙欺诈,将石头丢进粪桶充斤两,以此多赚工分,队里的大杆秤一勾,阳春爷就明白有鬼,硬是逼他们捞出杂物后再称,且以后只要他一掂粪桶便晓得轻重,与秤一合误差不会超过半斤,捣蛋鬼们算是服了他。再捡得粪来也只凭他这半盲者一拎一估就作数。日子久了,提及队里的仓库保管员,人们则自然而然地想到是阳春爷,其职务与人名几乎等同了。

干保管之前,时逢灾害年代,连过冬的牛也没有充足的草料。天寒地冻,饿得瘦骨嶙峋的四脚兽受不起劳累,硬是拉不动犁杖,阳春爷甩了它几鞭子,短命的就死了。当时的队长硬说牛是被阳春爷打死的,责令他脱了脏烂兮兮的棉袄披在牛身上,并在群众大会上公开检讨和批评。社员沾光,吃肉喝汤。阳春爷也算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吩咐老婆将牛杂碎煮得香喷喷,准备咪两口烧酒,他乐呵呵地往桌上端的当口,脚下被扫把一绊,人倒皿倾,一炖钵美味好事了大黄狗。

干保管之初,早中晚打四遍铃,出工、收工以铃声为准,社员闻声而动。仓库正中春台上,伟人石膏像前置一鸡啄米的机械闹钟,阳春爷知道上发条却认不准确,整点倒好记,精确到分秒就犯糊涂了,往往是跟他操秤杆一样,瞎子上坟――估堆头。中午才回去半个小时,厨房刚冒烟,铃声就又响了,惹得人家骂他“疯”。跑去质问他,他盯着被人指教、说何时才到的钟点,这才可以打铃……他还不服气:“不就只差一胡子长!”一比半长。或嘀咕:“不就只差一秒嘛。”

铃铛是公家机房里打米机上用废的钢磨制成,喇叭状,大口朝下吊在树枝上,带棱子的腔内拴一铁棒,棒下接根麻绳,人在底下晃动绳子,铃很听话,或急或缓地当当当……

夜间铃响,必是开会。铃就这么响亮或沉默地与老保管相依相伴了半辈子。分田到户后也分了集体的财产,阳春爷除了应得的,又额外要了铃铛抱回家,他俩有感情呀。

退而未休的阳春爷,替儿媳们干着“摇摇摆摆遭活孽”的工作。所谓“摇”就是摇晃摇窝里的孙子、“摆”则是在水中清摆衣裳、“遭活孽”即照护门前池塘内的荷叶……

我抽空回过几趟老家,老家也经常来人,因此我得以耳闻,目睹了“江南三怪”的不少情况。雷阵雨领头,成立了一个特种养殖、加工、销售一条龙的股份(有限)公司,其中网罗进了国营与阳春爷两员大将。典礼之际,雷阵雨的演说词很精彩:“民间流传有‘三怪’,说没晒太阳黑得古怪、没长骨头硬得古怪、没生眼睛钻得古怪,指的是男人的生殖器;我们江南有三怪,阳春季节国营遇到阵雨来……”

阵雨理所当然地是老板。国营呢,负责运输押送,雷阵雨给他圆了温柔乡的梦,据说是他远房的一位侄女(真假有待考证),带来一个“拖油瓶”(现成的儿子,人们私下议论那眉眼极像雷矮子),国营没费劲就当了父亲;阳春爷仍干老本行,虽年事已高,但身子骨却还硬朗,那口生锈的旧铃铛又派上了用场,员工们依声作息。

乡亲们每闻铃声,会很自然地提起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