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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忘如一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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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电话是在夜里响起的。三叔说,五妹要出嫁,请我回去吃喜酒。我满口答应。放下电话,有些吃惊,没听说五妹有男朋友?

坐最早的车。车下几个送行的人,一直在嘀嘀咕咕。我盯着车窗外的一小块地皮,想着以前那个大嘴巴的小丫头,现在就要穿上花团锦簇的红嫁衣,心里的喜悦满满的胀胀的。

五妹有一个不雅的绰号,叫五大嘴。小时候我们故意气她哭,她咧着嘴大哭时,我们就喊,大嘴大嘴,上山喝水,山上没水,气死大嘴!

不觉悄悄笑了,日子就在这样的哭哭笑笑中过去了多少!

八姐妹中我是大姐,先出嫁,这十几年陆续吃了三个妹妹的喜酒。妹妹们几乎都是嫁给本地人,相差也不过十里八里。平常庄户人家的孩子,嫁人也没有多少挑剔,有房子,家里弟兄少些,人机灵活泛就算是找了好人家。五妹长成大姑娘后,成了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一米七的个子,俊秀的眉眼,好看的脸蛋。嘴大也不是缺点,而是有女人味。三婶看着长成一朵花的女儿,心里的盘算越来越多,一心想凭着女儿的脸蛋子嫁个有钱人。就这样挑来挑去,五妹成了挑剩下的老姑娘。

车子终于发动起来,我眼前的那一小块地皮也动起来,渐渐,越来越远。

竟然会坐过站,下车,走了老长一段,才走近老家的那条小河。河瘦,瘦得只有一小步宽。不由得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水里的另一个自己。短发,微胖,眼角眉梢浮着细碎的鱼纹。叉开五指,又清又凉的河水分成五条更瘦的水流。一些无名的牵念涌上来,一些事,一些人绕在手指上,如丝如缕,让人念念不忘。

河滩里的小石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那群孩子中有我,有五妹,还有许多的玩伴。走到河对岸,忍不住回头,看自己留在河滩上的脚印。时间会让所有的东西老去,河滩也老了。

现在村里办喜事,还是先吃“充饥饭”。客人来了坐下就端饭,油糕大烩菜随便吃。吃过“充饥饭”,一会儿正式开席时,再吃。其实这种风俗和以前日子穷有关系,办事的东家生怕席上的饭菜不够吃,就先让客人吃些油糕烩菜垫垫肚子,这样正式开席时就不会出现盘光碗光的尴尬。

老家的羊杂烩粉,是最有特色的食物。把羊的内脏切成细细的丝用骨头汤煮开,再配上筋道的土豆粉条,吃时在碗里浇上红红的辣椒油,红润润油汪汪地馋人。黄米面油炸糕更是待客的上品。糕捏成半月形,里面包上豆沙馅或是菜馅,下到麻油锅里炸成金黄色,趁热一口咬下去,外焦里糯,香死个人。

大家都是来吃喜酒的,可谁也不提新女婿。我沉不住气,忍不住问二妹,新女婿长得咋样?那

个村的?多大了?忽然没有声响,谁也不说话。

五妹的好姿色给过她女孩子的骄傲,也让她失去了平常的机会。在该恋爱的时候,三婶总是比较娶她女儿的男人有没有钱。现在找的这个人又老又穷,可五妹铁了心要找。三婶坚决不同意,为此,五妹挨了骂,现在还病着。我哑然。一路上那种满满胀胀的喜悦,变得苦涩起来。

乡下苦寒,村里的女孩子把嫁人当作一次跳龙门的机会,也不算过。如果能嫁进城里,嫁个有钱人也就脱了农皮,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是五妹把赌注下得太大了。

几挂零星炮声,一身红棉袄红棉裤的五妹出来了。在我们老家,新媳妇出嫁时不分冬夏,都穿红棉袄。据说,女人穿棉衣出嫁,以后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厚实。

我拉了五妹的手,看到手背上打点滴的针眼还在。趴在五妹的耳边,我说,穿了红棉袄,日子越过越好。我看到五妹咧着大嘴笑了。

2

祖母的房子建在浑厚的黄土坡上,依着坡体挖成半圆形窑洞,再用石块砌出半圆的窑面。这样的土窑洞现在在农村很少有了。从城市四方的水泥大楼里钻出,再钻进这样古老的窑洞,我仿佛是在时光的隧道里穿越。五孔坚实的半圆形的窑洞拉着手站成一排,它们就象是祖父的儿子,寄托着他一生的希望。

窑洞的墙是半圆形的,木格格窗也是半圆的。木格子窗上用麻纸贴着大红大绿的窗花,中间镶一小块玻璃,从这块小玻璃上能看到对面的山。住进这样的窑洞所有的想法都变得干净简单。

红漆刷的碗柜,黑泥烧的瓦盆,粗腰大膀的水缸,一直陪在灶台身边的风箱……祖母家的一切东西都会象祖母一样瘪着嘴,走风露气地说事。我最喜欢使唤风箱,扯个小木墩子,蹲在灶台下,一下一下地拉风箱。听古老的箱体呱嗒呱嗒地述说着陈年的话题,看黑黑的灶塘里升腾起红红的火。

火苗手舞足蹈快乐地唱着歌。祖母把一口大铁锅放在火上,锅里添上两瓢水,水开了,放上梅红的豆子,金黄的小米,再切上半个自家菜园结的老倭瓜。我不紧不慢拉着风箱,多少年的光阴被我慢悠悠地拉长,抽成一缕缕记忆的烟飘着。白色的蒸汽从高粱秆编成的锅盖缝里急不可耐地蹿出来,小小的窑洞里飘散着小米豆子倭瓜混合起来的香气。用不了多久,一锅香喷喷甜津津粘稠的倭瓜豆粥就出锅了。

午睡醒来,拿着一本书,坐在祖母家的杏树下,时光在绿叶间仿佛是流动的。三十多年前,一个小孩子站在小树下,盼着树上一夜之间就挂满果子。她一次又一次地问祖母什么时候才可以吃上杏。那个孩子就是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杏一年年挂满枝头,可我很少回来再看一看树,看一看守着杏树的故乡。我在不远的地方漂着生存,人漂着,心也漂着,存在血里的根也象萍草一样飘着。阳光碎碎地从杏树的叶缝里洒下来,我用手指尖画着散在书页上的阳光,深一道浅一道的印迹。

突然觉得山村太静了,静得让人不能认真地看书做事,原来太安静了也是可以打扰人的。这些年我如一棵植物随着时间生长,在光阴里结出自己的子女事业,然后匆忙而辛劳地活着。

晚上,帮祖母提便盆时,看了一眼故乡的夜空,那种纯,那种静,那种美让人心如止水。在暄闹的城市里你永远也不会看到这样的夜色。那些星星亮得象小孩子的眼,天真地眨呀眨;月牙是少女未涉尘世的脸,羞赧地低眉垂首。

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故乡的夜静得如同一个处子,我在处子的怀里失眠了。祖母满是皱纹的手亲呢地握着我的手,藏在她肌肤里的日子,轻轻地磨擦着我的心,这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是祖母一生的坎坷经历。祖母十五岁嫁人,十七岁当小妈妈,当时没有节育措施,祖母作为女人的好日子里,一直在生育,直到她四十五岁,还在生孩子。可是又家贫,养不活太多的孩子,孩子生下来如果机会好,有人家抱养那是最好;没有,只能放在便盆里溺死。祖母然后挺着饱满的去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奶妈,用挣来的雇奶钱养活留下来的孩子。我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形容祖母当时的心情,我只知道天下母亲最

爱自己的孩子。祖母淡淡地讲着她以前的生活,讲着她亲手送走或是溺死的孩子,生活的厚重和残酷已经教会她不去报怨任何的不平。品着她饱经沧桑的生活,忽然觉得自已生活中那点不快象烟一样飘着,渐渐淡了去。

躺在故乡宽宽的火炕上,仰面是穹形的窑顶,旁边是絮絮叨叨的祖母,很多过去的人和事在祖母的声音里走动着。我看见那些人,那些事,它们的影子在窑顶上盘腿坐着,细言慢语地和我们唠着家长里短。

祖母人老了,瞌睡来得快,刚刚还和我唠着话,现在已经睡了。我闭着眼让耳朵醒着,听风拍着手在院子里笑,听窑洞打着长长的鼾声,听园子里的菜蔬比赛谁长得快……

3

早上醒来时,看着窑洞的方格子窗户发一下怔,似乎在什么地方停过,却忘了停下的地方。有点慌。听到爷爷在地下拉着风箱,呱嗒呱嗒响,才记起自己夜里睡在奶奶的火炕上。奶奶已经醒了,握着我的手,静静地看我。

老家的生活习惯没变,被子褥子仍旧靠火炕的墙根摞起来叠成长方形。叠好的被子垛有棱有角,上面搭一块好看被单。一进屋,被子垛也算是家里的一样摆设。久不叠被,摆弄好久,被子垛仍旧是歪歪斜斜。不觉急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奶奶笑着说,成了大地势的孩子,忘了咋叠被子啦。边说边拿几个枕头把不平的地方掖好,几下就弄齐整了,再顺手用单子盖好。我注意到奶奶特意把单子上的几朵大花调到被垛中间。奶奶是爱美的人,八十多岁了,仍要把最好看的一面展现出来。哪怕是一块洗旧的被单。几朵大花艳艳地隐在奶奶的身后,而花的前面是银丝飘飘的奶奶。看着不觉呆了。

爷爷把洗脸水烧热了,喊我洗脸。我答应一声,顺着炕沿滑下地。没有拖鞋,奶奶把爷爷的一双旧鞋让我趿拉着。把脚伸进爷爷的家做鞋里,温暖舒服踏实。脸盆补补焊焊了多次,上面银色的焊疤磨得亮亮的。脸盆架子是奶奶当年的陪嫁。漆着红漆,斑斑驳驳。极古旧的样式,笨拙中透着美。我想奶奶用这个架子洗脸时,定会想起自己年青时候,想起在花轿里颠来荡去的那天。女人出嫁的日子是多美的一个回忆。

爷爷不爱说话,小时候回了老家,我是躲着他的。爷爷脾气也不好,冲奶奶发火,也冲我们发火。爷爷嗜烟如命,可辛劳了大半辈子的爷爷连九分钱的烟都抽不起。没烟抽,爷爷就骂,骂天骂地骂人骂鸡骂猪。我现在还能记着爷爷脸凶凶地,让我告诉我母亲给他寄生活费。我不知回家后有没有告诉母亲,只是我记住了贫穷的可怕。爷爷的脸色很怕人。

早饭简单。稀粥镏馍咸菜。我说我来做饭,水开了,在奶奶的坛坛罐罐中找小米熬粥。揭开黑亮亮的坛盖,把手伸进只有碗口大小的坛口子里摸。心下不由一动,这坛子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日子。谁也不知以后会怎样,只是把手伸进去,摸。摸来摸去摸出希望,摸出过日子的心情。八十二岁的奶奶从这样一个小口子里摸着生活,把穷日子苦日子摸过,把儿孙满堂的福气摸出来。

奶奶高兴地在蓝方砖地上走来走去,不知该做什么。忽然我又听到了爷爷冲奶奶大声地吼。爷爷说,奶奶的肥裤角在地上扫来扫去,难看死了。我惊讶地看爷爷的脸色,并不吓人,相反却有些年青人的打情骂俏在里面。

奶奶是缠足的。从七岁起,一直到现在。奶奶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裹脚。用一副黑色的绑带从大脚趾一直缠到脚踝处。裤角也扎在绑带里,干净利落。今天奶奶高兴,忘了把脚收拾利落就下地。奶奶显然没有生气,她故意地顶撞爷爷,让爷爷找个好看的小姑娘去。

隔了米粥的热汽,看爷爷奶奶斗嘴,忍不住笑了。

吃过早饭帮祖母浇菜园,摇着辘轳,吃力地绞上一桶桶水。每次把木桶放到深不见底的井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企盼,不知自己会打上多少水来,也不知水桶里会漂着怎样的意外收获。

4

在老家有一种神密的地下职业,乡里人尊称为“大仙儿”或是“大仙爷”。这种工作介于人

神之间的,神可以借助人的躯体来传达神的意念,人也可以通过神来表达人的欲望。“大仙儿”对性别和年龄没有严格的要求,但要有灵异的体质,即可以和神鬼对话。

早几年听爸说过,现在二婶顶着仙呢!也当个笑话听。二婶到底是神是人,我们亲戚间还能不知?和二婶虽不是很亲厚,但也是知根底的。二婶是山里女子,没上过学,可她聪明,什么活计真要一看就会。村里有个俏皮话,说头等人一看就会,二等人一教就会,三等人教死也不会。显然,二婶是头等人。二婶要强,她的儿女们都读过高中,只是乡里的教学水平有限,没能出个大学生。

吃过午饭,大家都聚在奶奶的火炕上说笑。姊妹们叽叽喳喳得像一群雀鸟。奶奶眯着眼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又回到二十年前,一群小丫头围着自己的奶奶听故事。豁牙牙,露齿齿,围着奶奶磕子子(瓜子)。

奶奶老了以后,总是惦记着我。特别是这两年,她不说想我,只说,也不知能不能再看上大孙女了。让人听着揪心。

奶奶在讲她年青时的故事,村里有个财主,听到日本人来了,想把洋钱藏在小罐里埋到地下……奶奶的故事很长,而且是连续的。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门外探头探脑。我以为是没见过面的亲戚,便让她进来。可她说要找“大仙”看病。“大仙”让我发懞,我忘了二婶现在和神鬼一起工作呢。本来在炕上给二妹孩子换屎布的二婶,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庄重起来,跳下地,一本正经地和那个女人说病。一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后来二婶把那个女人带到了侧窑看病去了。

奶奶还在讲,财主把洋钱埋在第几块地砖下。我不安地看着侧窑,门关着,窗上挂着帘子。不一会儿,侧窑传出二婶有韵有味的念白。大家齐声说,来了,来了,仙家请来了。我看了一眼大家的表情,那是确信无疑的眼神。我说,奶奶,我想去看看。奶奶先是不肯的,她说,怕二婶招来的那些神鬼撞在我身上。我说,不怕的,我命硬,他们不敢招惹我。四弟也要和我去看,我带着他轻轻走到侧窑。

门,吱吱呀呀地叫。侧窑的光线不好,阴冷,昏暗。一小股阴风把墙上的锦旗吹动起来,我不由得起一层鸡皮疙瘩。红丝绒底子,明黄色的流苏穗子,金色的字。上面写着:妙手回春,再世神医,活神仙等等。这些匾都是病人送的。

我们悄悄坐在一边,看被神附体的二婶。二婶吸一口烟,晃动手指画出各种形状的烟圈,那些烟儿凫凫走着,在二婶的头上罩上一道神秘的光圈。她问病,看病都是按步骤来,接着她开始唱述治病的方子,唱腔是山西的晋剧。说实话,二婶唱得不错。嗓子好,吐字清,是个好戏友。我觉得,她根本就不是在看病,而是在投入地演戏,演一场神鬼末测的人生大戏。

四弟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他和我说,二婶没什么文化,可她唱述时出口成章,唱词押韵,还都是让人听不太懂的文言。民间口口相传的许多文化是不能一下子说清的。我充满敬意地看看这个有思想的男孩子。去年暑假我回来时,他刚好考上大学,可是学校不太好。他想补习重考。我劝他,不要补习了。因为四弟没有读过高中,他在太原一边打工一边自学考上大学。

大姐,你说世上有没有神鬼?四弟亮亮的眼睛在这间昏暗的神堂里熠熠闪光。

有的。神鬼是从人们自己内心里生长出来的。比方说二婶,她总是为自己造出一个护佑着她的神,慢慢地在别人的眼里就被神化了。你心里也有一个神,这个神就是你的大学梦。你从十六岁开始在外打工,二十四岁考上大学,这个神无时无刻都在跟着你。

二婶唱腔婉转清亮。我和四弟出了侧窑,看到祖父安静地坐在黄昏里,金色的夕阳落在他的身上,金光灿烂。他一点也没有被儿媳妇的唱腔所惊动。老人家,端着一簸箕,眯着眼在拣菜籽。这些菜籽明年种到菜园里,就是一年的零用钱。

四弟说,爷爷最明白有没有神鬼,只是他老人家,不愿说出来罢了。

5

坐最早的车来,坐最早的车离开。

我把几张钱悄悄掖在奶奶的枕头下,却被

奶奶发觉了。奶奶抬袖子擦眼睛,和我推扯着不肯要。奶奶说她知足了,这些年她逢年过节都能花上孙女的钱。我忍着泪,生硬地把钱塞进奶奶的手。很少的一点钱,却让我八十多岁的奶奶有一种感恩的满足。爷爷看着我和奶奶推让那点钱,呆呆地,不说话。

我知道爷爷家的日子不太好。没有劳动能力的爷爷按月给儿子排了送口粮的日子,可要不时地催要。奶奶说,叔叔的日子也是紧紧的,孩子大了,要上学要娶媳妇样样都要钱。我无权对叔叔们说三道四,我只能责怪这个地方太穷。

兜子里有奶奶放进去的几个黄柿子,两块月饼。这些吃食奶奶特意给我留了很久。我欢欢喜喜地把奶奶的礼物收下。背起来,沉甸甸的。爷爷戴着没有帽沿的帽子,要送我去车站。我慌慌地关上窑洞的木门,我怎能让八十多的爷爷来送?

院子里紫色的豆角花一串串地开着,叶子上的露水细密晶亮。推开栅栏门,手心里握着一把水,微凉。老家的早晨还没有醒来,没有纠缠不清的炊烟,也没有让人不舍的人声物语。游荡了一夜的雾,沾在衣服上,潮冷涩重。

没有人。平日里这条人来人往的黄土路,安静得让人发慌。几条夜里游食的家狗慌慌地往家里赶,看见外面的生人也顾不上喊一嗓子。路上有一丛枸杞已经挂了果,果实微微有些红。我摘了最红的一颗,放在手心里。看,像一颗流动的泪。

想起父亲。他离开家乡时是不是也走的这条路。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只是一个大孩子。他离开家时,一定想的是衣锦还乡。父亲在煤矿工作的三十五年里,他老说,退休后要回老家。父亲说他的老家是最好的。父亲退休后真的回来过,却不能被自己的故乡接受。因为他娶了第二个女人。父亲对我说,他回不去了,走的时间太长,村里人都忘了他。

这次回来,久不见面的亲戚们见了我都要问一声,你爸没回来?

我支支吾吾地说,哦,忙,没时间。

又问,你哥也没回来?

我又答,也忙。

噢?

嗯。

这样问答过几次,不由得乏味。不是一个灵牙利齿的人,不会和亲友们勾手搭背地暄寒问暧。只是一面笑,还可以应景。可笑得久了,肌肉累得慌。

母亲做新娘子时,大概也走的这条路。在这条路上她做得是花好月圆的梦。我母亲嫁给父亲时十九岁,奶奶当时为了省钱,把他们结婚的日子订在姑姑满月那天。一天办了两件喜事。昨天晚上,奶奶慎重地嘱咐我,等我母亲死后,把她还埋回老家祖坟吧。她一个人孤单单的。我用被子蒙住头,假装睡着了,泪扑落落地掉。我知道我的母亲,凭着要强的个性,她怎会回来?那怕是冰冷的尸骨。

走在老家的黄土路上,老觉得要把什么东西丢下,再找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小时候玩过一种“埋金子”的游戏,把一小截玻璃丝埋进一个画方块的土里,然后让另一个伙伴去找。找的时候是要画手印的,把小手放在认为埋藏东西的地方画一个圈儿。而我现在就是那个埋玻璃丝的人,我父亲母亲是更早“埋金子”的人。只是,时来岁去,谁来找回藏起来的东西?又是谁的手,将印在那个方块里?

河的对岸,一狗摇着毛绒绒的大尾巴招呼我离开。

上车,找好位置。看一眼手里的枸杞,红得透明,能看到里面的籽。远了,窑洞远了,黄土路远了,心情也远了。故乡对我,我对故乡,随着时间的远去,渐渐陌生。也许真如奶奶所说,回一次少一次,见一面少一面。故乡和我现在联系最多的是丧事和喜事。再以后,这个叫吴家窑的地方,也许只是我籍贯栏中的一个地址。

熟悉而又陌生。

作者简介:陈年,在《天涯》、《山西文学》、《阳光》、《黄河》、《青年文学》、《山花》、《作品》、《文学与人生》、《特区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短篇小说《胭脂杏》被《小说月报》选登,并入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