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相遇当作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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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男人与约瑟芬
在我对一个老男人心猿意马之前，已经在“花情蜜意”卖了一年零两个月的花。
情人节那天，店里的生意比平常忙很多，一屋子火红的玫瑰仿佛一把热烈的焰火。听到门上的风铃响，我正要把手中的丝带绑到花束上，来不及说一句“欢迎光临”。进店的男人裹着一身寒气，我猛地打个寒颤，不禁仔细看了他一眼。四十多岁，戴一副金边眼镜，穿着烟灰色的呢子大衣，普通得没有丝毫特殊。
男人买了11朵约瑟芬皇后，等待包装时要了张卡片。他靠在收银台上，和我挨得很近。他的衣领、袖口，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都散发着干燥绵密的气味，混淆在花香里，我突然就有点气喘。
心尖奇妙地微颤着，有种隐约的悸动在身体里扩散。我循着气味偷偷蹭过去，看到卡片上的字迹步步生莲“亲爱的约瑟芬，第七百八十五次说我爱你。陆展明。”
那种闷热又口干舌燥的感觉更剧烈地奔涌到身体各处，连脚趾头都忍不住呐喊着蜷缩起来。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见过形形给老婆、女朋友、小三买花的男人，可是只有陆展明让花束变成情诗，我只看一眼，就被这首情诗牢牢捆绑。
“花情蜜意”开在凤凰路上，光顾的多是小区居民和附近公司的职员，想要打听一个人非常容易，何况我的雇主黄爱梅女士是个修为深厚的“包打听”。没费什么曲折，我就摸清了陆展明的工作、家庭、个人兴趣、外加身体有无顽疾。这年头，人肉一个人就跟上菜场挑个土豆一样简单。
女人大概都一样，当把一个人揣进了心里，就会忍不住为他犯傻。我对每一朵花说陆展明陆展明陆展明，为花朵修剪枝叶时幻想自己正抱着陆展明跳舞，每天下午我都会换上最漂亮的衣服赶去凤凰中学初中部接雇主的儿子小安放学，经过高中部时我死死盯着四楼的教室，恨不得射出两道金光，穿透铜墙铁壁抵达陆展明上课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小安有点害怕地拉拉我的手“你刚才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我一愣，拍拍小安的肩“等你爱上一个人，也会有那样的眼神。”
把小安送到家，我按着狂跳的心脏折回学校。等爬上四楼，夕阳已经挂在凤凰城最高的电视塔上，仿佛一个鸡蛋烙饼。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看了很久，忽然心酸得不行。
高中毕业时没考上大学，出来给别人打工，拿很少的工资，受很多冤枉气。来花店之前，在一家卖场卖手机，男老板经常有意无意地摸我的手，开一些低俗玩笑。某天卖场丢了一部手机，老板硬说是我偷的，要搜我的身。那时候年少气盛，什么都不懂不怕，我梗着脖子回他，搜就搜。在一个装手机的杂货间里，我屏着气息任他上下其手，直到他开始脱我的衣服才意识到害怕，我尖叫着乱踢乱咬，拼了命反抗才逃出来。
可是陆展明不同，他是人民教师，做着高尚又体面的工作，往讲台上一站，不知多么气壮山河。
我吸了一大口气，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站在那个黑板上的字还没来得及擦的教室外面，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认得那些字，曾经它们是约瑟芬的形状，现在变成篇《项脊轩志》。
我走过去，把脸贴到黑板上，粉笔灰的气味干燥绵密。我忍不住一遍一遍亲吻黑板，细细的粉笔末舔进嘴里微微发涩，滑过舌尖仿佛刚刚吃完混合着蜜糖的药丸。
那种药丸的名字叫情。
天堂鸟与血腥气
我报了夜大，每天下班后赶去学校念商务英语。回来后一个人开着台灯背单词，我把那些枯燥单调的字母都想象成陆展明的样子，于是每个单词都变得刻骨铭心。
这天晚上正准备打烊，刚把外面的花篮搬进店里，看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趴在路边呕吐，我忍不住呼吸急促，手心捏出一把汗。就算隔得很远，那人没了往日的风度，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陆展明。
我跑过去扶起他，陆展明抬起醉醺醺的眼，突然一个侧身狠狠地吻住我。
他的嘴里全是呕吐后的酸腐气和酒气，吻得又狠又急，本是一点都不美好的吻，可是我的身体在陆展明吻我的那一刻仿佛入水的鱼，甩着的尾巴里每个细胞都在颤抖。我强忍着翻涌的胃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你爱陆展明，你爱他。
一边亲吻一边拉扯着进了花店，我转身关上门。
装满花朵的狭小空间里刚好容得下两人，陆展明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我死命咬住下唇，从头到尾乖巧柔顺地迎合着他。甚至当陆展明毫不怜惜地刺入我的身体时，我都没舍得抓伤他的背。
把自己交付给所爱的人原来会这样疼痛又甜蜜，那种爱的激流把我冲击得溃不成军。
陆展明喘着气，嘴里喃喃叫着“约瑟芬，我爱你我爱你……”他一边念着对一个女人痴情的告白，一边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酣畅淋漓。
下半夜，陆展明酒醒了，看到身下的我，慌里慌张穿好衣服打开门跑了。门大开着，涌进汹涌的夜风，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觉得彻心彻肺的冷。只有一朵从架子上掉到耳边的天堂鸟陪着我，空气中寡淡的花香和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在一起，我突然就很没有出息地哭了出来。
我辞了花店的工作，一个人搬到离凤凰大学不远的地下室，白天去外语学院蹭课听，晚上在夜大发了疯似地做试卷。
就连那个叫Vincent的男人都看不下去，用蹩脚的中文对我说“乔，你要放轻松，要愉快地学习。”那个金发碧眼的夜大兼职老师哪里懂，我只想变成一个强大的女人，不管知识、经济、社会地位，还是心，都要强大起来。我永远忘不了陆展明从我身上爬起来时，那种仿佛遭了鬼的表情，那种厌恶、疏远、沾到半分都会脏了手的表情。
半年后，Vincent鼓励我去考雅思，我学他那样耸耸肩，不抱希望地进了考场。没想到考出6.3分的成绩，我捏着成绩单，在Vincent面前哭得像个重新拾回尊严的孩子。
Vincent犹豫很久，给了我一个友好的拥抱，“乔，我想我的公司很欢迎你这样的人才。”
我一震。那些陆展明来不及看到的努力，被这个外国男人轻易就看进眼里，他拥抱我、认可我，愿意给我工作的机会。我抹抹脸，轻轻推开Vincent说“我会证明你很有眼光。”
爱情成全了我
Vincent的公司在凤凰城最高的大厦里，从23层楼的窗户里看出去，凤凰中学就像一个小矮人，温顺地趴在我的脚下。我冲着那个曾经写着《项脊轩志》板书的教室的所在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我鄙弃那时候的自己。
我有多想摆脱过去就有多想拼命地工作，从小小的助理到独当一面的市场部经理，我只用了两年。当我穿着香奈儿套装，喷着安娜苏香水往返于一张张谈判桌上时，我暗自祈祷，让陆展明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吧，让他看到后吓得屁滚尿流吧。
小安生日那天，我买了一套限量版的变形金刚，刷卡时眼睛也没眨一下。
我的前雇主黄爱梅一开始没认出我来，倒是我笑嘻嘻地挽住她的手“小安可是越长越帅了，以后肯定有大好的前景。”
黄爱梅这才拉着我上看下看，鉴定半天说了句“乔麦，你变了，你看起来是一个高尚而体面的人。”
只为这一句话，我差点抱住黄爱梅失声痛哭。努力这么久，我终于成为足以匹敌陆展明的人。
小安从蛋糕里抬起头说：“乔阿姨，我已经知道那种想吃人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了，我们班有个女生，我天天那样看着她，而她却老想躲着我。”
我微愣，苦笑着摇摇头。
临近年关，Vincent带我去参加一场商业酒会，参加的都是所谓的成功人士。我身处其中，觉得人生真是个冷笑话，曾经我只是一个卖花妹，现在却光鲜体面地穿着晚礼服喝着香槟。
觥筹交错间，恍惚觉得自己有点醉，不然在看到那个苍老且畏首畏尾的老男人时，我怎么会有点想流泪。在一大片气宇轩昂的青年才俊里，他越发显得不堪、卑怯，一接触到别人的视线就慌乱地躲开。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曾经让我如痴如狂。
“乔小姐，我老公是不是让你很失望?”说话的是一个女老板，披着红色羊绒披肩，姿态强势。我怎么会不认识她，我当初将陆展明人肉得那么清楚，可是我不想搭理她。
刚想转身离开，女老板突然放软姿态，低声说道“我爱上他时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可是就是这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语文老师，勾引自己的学生，他给她写情诗、送花，叫她约瑟芬，在那个天真无知的学生面前，他总是幻想自己是拿破仑。”
女老板顿了一下，又说“那天晚上，就是醉倒在你花店门口的那晚，他的约瑟芬和他提出分手，他喝得大醉，我看着你把他扶进店里，原是想阻止的，可是……我在你的脸上看到欣喜和甘愿。”
女老板扶扶吹得蓬松的头发，举起了酒杯说：“乔小姐，很高兴见到今天的你。”
陆展明见自己老婆和别人聊了这么久，也怯生生地朝我这边看过来，接触到我的目光身体竟抖了下，眼里射出一道烟火流星的光，瞬间又熄灭了。他低下头，身形更显衰老。我优雅从容地冲他笑了笑。
我一直以为是陆展明成全了今天的我，可是在这一刻才恍然明白，原来成全我的仅是爱情而已，跟那个老男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当时我遇见的不是陆展明，而是杀人犯伍展明，我也会跟着他杀人放火，如果是小贩戚展明，我也会不顾一切和他一起在菜市场摆摊卖土豆。
幸好，当我还只有20岁的时候，曾经有个男人在我面前写亲爱的约瑟芬，第七百八十五次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