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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她掌心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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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我记忆里美丽而挺拔的母亲,在三年的岁月磨砺里变得又黑又丑。只有那双温柔的眼睛,依旧晶亮如天边照耀的明星,仿佛从未离开过我。

父亲离开的时候,我五岁。当别的孩子已经可以奔跑并且口齿伶俐,甚至已经可以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依然坐在那个四面围着护栏、底上带着轱辘的木制摇椅里面咿呀学语。没有人听得懂我说什么,就像当时的我听不懂别人说什么一样。

有人捏着我小肉团似的脸颊逗我说:“珠珠,你爸不要你了,他走了。你怎么不哭啊?难怪你爸不要你了,你果然是弱智。”我不明白什么是弱智,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当那个人厌恶地把糊了我鼻涕口水的手使劲往我身上蹭时,我终于不负他望地开始号啕大哭。

这个时候,妈妈从屋里跑了出来,赶跑了那个欺负我的人,然后将我从摇椅里抱出来,如母鸡护雏一样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虽然被勒得很疼,可是闻着母亲身上柔软香甜的气息,我停止了哭泣。

“珠珠,别哭了,没有爸爸,你还有我呢,我不会像他一样丢下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的珠珠。”

我费劲地从她怀里抬起头,仰望着她美丽的脸,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哭了,她却哭了。

在我七岁之前,我始终是坐在那个特制的木椅里,母亲一次次把我抱出来,不厌其烦地教我蹒跚学步,可是我反应很迟钝,刚刚站起来又跌下去,好容易站稳了,踏出去却又踩了空。

从未见母亲有过厌烦的神色,哪怕是旁人围着我像是观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次又一次哄堂大笑,

花了三年的时间,到了十岁那年,我终于可以从木椅里站起来,歪歪倒倒可是却一步一步坚定地慢慢走出去。然后母亲开始教我写字,她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妈”字,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当我终于拿着树枝在沙地里歪歪扭扭写出那个字的时候,我看见她布满风霜与沧桑的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

到了我可以写出一些简单的字并且可以正确读出它们读音的时候,她认为我该去上小学了,这个时候,跟我同龄的孩子已经背着书包开始念初中。

那一天,她特地连夜赶制了一个新书包给我,一针一线缝织的是满满的爱,里面装着崭新的书本和铅笔。第二天一早,她领着步履蹒跚的我走到村口那间小学,别人对我指指点点,好奇得像是第一次参观马戏团,而我就是那个小丑。

我顿时有些怯懦,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可是母亲第一次强硬地拉住了我,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拉进校长室。

那个蓄着长长白胡子的校长,一直紧盯着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我,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母亲在激烈地跟他说些什么,直到母亲拉着我和她一起下跪,我依旧自顾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开始上学了。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总有比我小的孩子拿着石头扔我,一边扔一边乐不可支地喊:“这么大了走路还像鸭子,嘎嘎,你叫两声给我们听听。”

我没理他们,只想学着他们的样子去捡石头,可是在我一瘸一拐走过去还没有拾到那些小石子的时候,我便又摔倒了,有些疼,所以我嘴一撇,坐在地上便开始放声大哭起来。于是,那些小孩子们笑得更欢了,纷纷跑过来撕扯我的头发衣服以及他们力所能及的东西,企图让我嗓音更洪亮。

那一天我没有去上学。当母亲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那群孩子的围观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服上全是泥巴印,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满脸的狼狈。母亲哭了,如同以往一样,一看见她的泪水,我就傻乎乎地笑了,笑得比那些围观的孩子更欢畅。

从那一天起,她开始每天陪着我上学放学,也是从那一天起,她不再叫我的名字珠珠,而是温柔地唤我宝贝儿。

我渐渐开始懂事了,也开始学会了对那些骂我是面瘫弱智儿的小孩予以反击。我开始懂得了,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眼里的明珠、掌心珍宝。我开始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虽然只是简单的洗碗抹桌。

我十六岁那年,顺利地从小学毕业了。那一天捧着学校特别颁发的奖状,母亲显得非常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始终睁不开。她说:“宝贝儿,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治好病的。”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来我家的陌生男人多了。每一天,都有陌生高大的男人提着无数的礼品来来往往,他们会亲昵地捏着我半边僵硬而肉鼓鼓的脸颊,然后塞给我一大把我从来没见过的花花绿绿的糖果。我一边嚼着口里香甜的糖果,一边对他们满身的烟味皱鼻。

村子里开始有了无数传言,年轻而美丽的独居女人不甘寂寞,开始四处傍有钱的男人。于是继面瘫弱智儿的外号之后,我又有了新名字——狐狸精的女儿。那个时候我已经懂事了,我能够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于是我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可是那一次直到天黑,我哭到声嘶力竭,都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她终究没有来找我,后来把我牵走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令我预料不到的是,那些小孩子的话竟会成真,妈妈真的丢下我跑了。只是他们说错了一点,她不是跟着野男人跑的,而是把我丢在野男人身边,一个人跑了。

野男人对我很好,我想就算我爸没有离开也没有那么好,他会给我买新衣服,做好吃的,甚至弯下腰给我洗脸洗脚。可是我不吃他那一套,我把洗脚水一蹬,就开始扯开嗓门号啕大哭,边哭边抽泣:“我要我妈。”

野男人告诉我:“你妈要攒你的手术费和医药费,打工去了。”我不明白什么是打工,于是继续哭,哭得歇斯底里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是想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出来,最好能淹死他,这样他就不能阻止我去找我妈了。

我开始不吃饭,不喝水,甚至不睡觉。于是野男人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妈为了你牺牲多少,受了多少白眼。当初你爸想要第二胎,你妈死活不肯,说是要照顾你一辈子,而现在还不知道在外面有多苦,你还不吃不喝地给我添麻烦,万一病了,你想你妈回来急死吗?”

这番大道理我听不明白,所以我依旧哭得无法自抑,将盆踢得更远,水溅了男人一身。他的巴掌扬了起来,我害怕得缩了一下,可是那只手终究没有落下。最后他不耐烦地对我吼了一句:“你妈会回来的。”

于是我不哭了,抬起哭得通红的眼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赚够医治你的钱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赚够?”

“等你长高点就赚够了,那个时候也回来了。”

以后的日子,每天就在这些反复的追问里度过。我每天拼命地吃,就害怕自己长不高,妈妈就不回来了。当我个子长到已经可以够到那个放糖的高柜子时,外面的春花开了三次又谢了三次。

妈妈终于回来了。可是当我看见她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那个在我记忆里美丽而挺拔的母亲,在三年的岁月磨砺里变得又黑又丑,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变得苍老而佝偻,面容沧桑布满皱纹,宛如垂暮老人。只有那双温柔的眼睛,依旧晶亮如天边照耀的明星,仿佛从未离开过我。她将我死死搂在怀里,开心地嚷:“宝贝儿,我有钱了,这下你的面容一定会变得跟正常人一样,以后就不会有人再笑了。”

“宝贝儿,宝贝儿,我好想你。”她反复地在我耳边呢喃着,可是我不乐意了,大声地嚷:“我是珠珠,不是宝贝儿。”

她一愣,然后抱紧我,笑着笑着就突然哭了,我感觉到有温暖的液体流进脖子里,一直灼热到心里去。于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在她哭的时候我没有笑,而是跟着一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