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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荒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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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妞觉得过意不去,扭头瞥见栓子脊梁上一轮豆粒大的汗珠,就捡起毛巾替栓子擦。栓子感到浑身不自在,反伸回手去挡,迷迷糊糊地攥住了淑妞的手。

雨一连几天没断线,庄稼拔高了。田里的杂草也呼地蹿起来。正是庄稼长秸的金贵时候,草那么旺,还不把庄稼吃瘦了。锄荒!

农人把墙上挂得生锈的铁锄摘下来,用砂石铿铿锵锵地擦亮锄刃,一声吆喝,便老老少少向田里涌去。

栓子从咔咔嚓嚓的忙碌中抬起头来。娘的,都请出来了,省得在家焐烂了屁股,庄稼人就恁好当,得舍得出力气,经得日头晒!

锄过的几垄就耐看多了,重点突出,段落分明。庄稼也显得精神,做出憋足劲向上长的样子。玉米棵又高又密,锯片似的叶子搭叠在一起,得先把叶子拨开了才能下锄。被玉米叶锯过的皮肉,立刻溢出几道红杠,洇上汗水,就引发出啦啦的疼痛。

毒烈的阳光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把人摁得抬不起头来。

栓子直起身捶几下酸疼的腰背,斜眼和邻田里的二毛打了个照面。

栓子叔干得恁卖力!

庄稼人田里不卖力哪里卖力!

二毛将锄斜靠着两棵紧挨着的玉米棵放了,屁股坐在离栓子不远的界石上。歇会吧,栓子叔!

二毛解开靠近脖颈的一粒纽扣,就势从贴胸的小口袋里抽出一颗长长的过滤嘴香烟。接着,栓子叔。

别,别,咱享不了这福。烟在栓子的手背碰了一下,然后落在刚锄过的新土上。栓子小心地捡起来,轻轻吹了两口,又递给二毛。

二毛,快起来,这干法,你家的地啥时锄完?

啥时锄完算啥时呗。

瞎说,你爹要是来了,看不把你的腿砸断!

小时候,栓子和二毛他爹耿锁挺要好。有一回,他们到村里的果园偷苹果,被人查出来,村里要罚他们两家的粮食。二毛他爹站出来,说那事是他一个人干的,根本没有栓子的事。村里就罚了二毛他爹。栓子挺感动,觉得二毛他爹中交。

栓子叔,你干完了帮我家干吧,我家地多,可我爹比我还懒。

你爹不愿意啊。

我娘愿意……

杂种,不老实干自家的活,闲扯个蛋!耿锁把锄把往田里一扔,气呼呼地朝二毛大嚷了一声。然后,也斜着瞪了栓子一眼,发出一声底气十足的咳嗽。

栓子不知说啥好了。说不上从啥时起,耿锁一瞅见他就眼红。他知道这都是因为淑妞,可……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耿锁没锄完一垄就扔下锄,顾自走进田北边的一块荫凉里。

这活咋干!二毛埋怨道,栓子叔,我爹要能有你一半就好了。

栓子没吭声。

风不知躲到哪里乘凉去了,庄稼止住摇晃,知了趴在崖上的野树枝上撑破嗓子地叫喊。田里更热了。汗拼命地挤出毛孔,那些玉米叶划破的伤口又被唤醒。

耿锁还没有动手的意思。

二毛仰起脸,热乎乎的汗没头没脸地涌到脖子上,他抓起衣角擦擦被汗水糊住的眼睛,骂道,日他娘,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二毛,你爹呢?

淑妞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提着一个塑料水桶站在地头。

你到那边堰根里瞧瞧去,估摸可能睡着了。

谁去瞧,他愿意睡让他睡去,二毛,咱们吃饭。淑妞的脸一窘,接着又舒展开来,唉,这到底算门子啥事!

二毛搁下锄,怏怏地走过来,脸已被太阳晒得黑红。淑妞心疼起来,二毛,别慌,咱娘俩慢慢锄,唉,摊上这号爹,算咱倒了八辈子血霉!

栓子叔在那边哪。

真的?

咋能诓你,他还答应锄完后帮咱家锄呢,就怕爹不应。

你爹顶个屁,要不,让他锄。淑妞又鼓起气来,说二毛,快喊你栓子叔来吃饭。

其实,栓子早就看见了淑妞。也怪,他看见淑妞时,天一下子变得不热了,像刚刚落下一场雨刮过一阵风一样清凉。

二毛来喊栓子叔吃饭。栓子不去,他觉得无亲无故吃人家饭没道理。

二毛走了,淑妞又来喊。他突然觉得人家一遍一遍地喊,不去吃也没道理。

喝口水就行。

水能当饭吃?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地头。栓子见耿锁不在,便说,二毛,快去喊你爹。

别去,谁像他。淑妞眼圈一红,说嫁给他算倒了八辈子血霉。

别这样想,耿锁就是娇贵点,心还是挺善的。

别拿俺开心了,唉,当初俺咋恁傻呢!

滚你娘的蛋,你这吃里扒外的坏婆娘,当初不是你拱着跟俺啊,又不是俺非要你不可!

耿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抓起面饼就咬。

栓子真的喝口水就饱了。淑妞觉得过意不去,扭头瞥见栓子脊梁上一轮豆粒大的汗珠,就捡起毛巾替栓子擦。

耿锁把才吃了一半的面饼往篮子里一扔,气呼呼地回家了。

淑妞红着脸去看木呆了的栓子。二毛在一旁哧哧地笑。

太阳的脸渐渐沉下来。栓子最后把锄从田里拖出来的时候,风声和虫声已响成一片。

锄荒的人早就收工了。今下午栓子干得特欢,像有人站在旁边一个劲地给他加油似的。今年田里荒得比往年厉害,大多数人家都才开了个头,可一天工夫,栓子就锄完了。

饭后,村头朝风的地方,男的一群,女的一伙,横竖排满了出来乘凉的人,那精神,完全不像在田里锄荒那样懒散,有说有笑,有人还高一声低一声地唱。

狗旦见栓子嘻嘻笑着向这边凑过来,扯着嗓门说,瞧,栓子又来缠着我给他说媳妇哪。

栓子让人闹惯了,也学会了几句,说不麻烦你了,我刚从你家出来,你媳妇说你早就给我腾了窝。

操,栓子这王八羔子越来越不老实了!狗旦没沾着便宜气得直跺脚。

有人打趣道,狗旦,别吃醋,人家栓子才不馋你媳妇那蔫样,人家馋的是淑妞。

放你娘的屁!栓子急了。

急啥,栓子,你当没人看见,上午在田里你和淑妞拉拉扯扯的,淑妞还摸你的脊梁骨,都把耿锁气跑了!

栓子,真有那事?

栓子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站起身就走。背后一阵哄笑。

七弯八拐,不知咋的,栓子迷迷糊糊站在了耿锁家的矮墙根前。

俺咋了,你说!

你咋了你心里有数,自家有几根筋巴骨自家还不知道。

俺就不知道,你说!

栓子还没弄清是咋回事,被迎面走来的一个黑影撞上了。是二毛。

栓子叔――

别嚷。栓子把二毛拉到一旁,低声问,二毛,你爹和你娘咋了?

别理他,我爹吃饱了撑的,没茬找茬,干活要这样就好了。

夜里,栓子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咋弄也睡不着。一束月光透过窗缝虚幻在墙上,颤巍巍地晃动,栓子觉得像白天淑妞给他擦汗的那只手。

一想起那个傍晚,栓子就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

村里义务劳动收工后,栓子、耿锁、淑妞三个人走在最后。

耿锁说东边山坡的高粱地里有野葡萄,问淑妞愿不愿去摘。淑妞说栓子哥去她才去。栓子说你俩去吧,我给你们守着锄。

耿锁和淑妞一钻进玉米地,淑妞就尖着嗓子喊。栓子当是他们在抢野葡萄,没理会。

一会儿,淑妞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哭咧咧地骂耿锁这王八蛋坏透了。

栓子问耿锁,哎,淑妞咋说你坏透了?

耿锁漾起一脸的神秘和得意,说,我把她弄了!

栓子问,耿锁,你咋把淑妞弄了?

耿锁从鼻孔里哼一声,笑着率先往家走。

栓子知道耿锁咋把淑妞“弄了”的时候,淑妞成了耿锁的媳妇。淑妞成了耿锁的媳妇,就再也不理栓子了。栓子心里酸得发疼。小时候玩“结夫妻”游戏时,淑妞是栓子的媳妇,耿锁是栓子的儿。

栓子在家一连窝了两天。第三天,再也憋不住了。一大早,他用白开水泡了一个冷馍,草草地吞咽下,便握起那张打磨得锃亮的铁锄。门一开,斜对面的小两口也在锁门下地。

栓子叔,你的地不是早就锄完了?女的说。

我去找补找补,看有没有落下的草。

小两口相对一笑,并肩走在栓子的前头。

一个人多恣,看人家栓子叔,紧紧腰带就干完了。男的说。

女的回头望了栓子一眼,压低声音说,听说,栓子叔比咱还浪漫哪。

两汪湿热的汗泉从栓子的腋下汩汩溢出。栓子狠狠咳嗽一声,站住了。

栓子叔,你咋不走?女的问。

我不去了。栓子没好气地回答。

太阳像炽的精心研磨的大块煤,在天空的灶膛里徐徐移动。热。

锄荒的队伍匆匆忙忙涌向田里,顺便将锄下的荒草大捆小捆地背回来,胡同里各家的门前堆起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小山包,有的已干瘪萎缩,有的还鲜嫩欲滴。胡同一下子变窄了许多。

栓子回到家里,正要推开栏门的时候,就听着一声鸟叫,蓦地看见了自家屋上的几簇绿草。这是一种飞鸟从外地衔来的种子无意丢落滋生的草,当地人取名“孤儿草”。还锄荒哪,连草爬进自家的窝都不晓得。栓子第一次感到自己愧当一个庄稼人。他憋回一泡尿,挪过木梯,晃悠悠地爬上屋。

几簇孤儿草就在他的膝下了,栓子忽然觉得那几簇孤儿草多么瘦弱无力,孤苦无依,有点像自己,不禁动了怜悯之心。长着就长着吧,反正是在屋上,不抬头谁能看见。

就在栓子后脚踏上木梯的第一根横木时,梯顶晃了晃,谁知竟粘上一株孤儿草,孤儿草瘦弱而硬滑,栓子没来得及多想就随梯子划一段弧摔在地上了。

锄荒,荒了地算啥庄稼人!

锄荒的队伍依然在田里进进出出。

二毛直起腰,又一回把目光甩向远处的路上。二毛又一回失望了。

二毛回过头,见淑妞也在朝那个方向望,嗤地一笑,娘,你望啥?

俺哪里望啥了?

你望啥我知道。

你知道俺啥?

你等栓子叔。

等栓子叔又咋?

我没说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