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最刻骨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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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孩子可能永远不会理解，在我们那个年代，怎么会对一碗米饭、一勺粥，那么钟情。能解其中味的，莫过于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

我的初中学业是与三年自然灾害同步的。1960年，我考取临泽中学时，家里穷得连我的学费、书钱都交不起，但为了不使我挨饿，父母竟自找苦吃，让我做住读生。其实，我家离学校并不远，四、五里路，完全可以走读。只是因为住宿生早晚有粥喝，中午有盒饭吃。尽管顿顿填不饱肚子，但总不至于饿死。伙食费是按月缴的，每月六块钱。我不知道父母是从哪儿弄来的钱。只知道，家里早已没有一粒米，专靠茨菇、挖野菜混日子；只知道，妈妈饿得面黄肌瘦，姐姐、嫂子们都像干瘪的蒜苗；而父亲得了可怕的黄肿病，住进了公社防治站……

那时的临泽中学，只有初中部，学生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个都能吃能喝；而学校每天供给的三顿粥、饭，根本不能解决“饿”的问题，常常几泡尿后，肚子就瘪瘪的了。所以，我们有个体会：第三节课最难熬，第四节课有盼头。盼到第四节课快下时，大家都把耳朵竖起来，或把脸侧过去，期待着那神圣的下课铃声。当这一刻到来，我们就欢呼着，从教室里窜出去，然后以百米赛跑的速度，狼奔豕突地向伙食房冲刺。冲在最前面的，往往都是男生。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吃早饭时，一群学生围着一只粥桶，两把勺子在众人手中轮换着上上下下，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有个同学把棉帽子掉进了粥桶。这个同学顾不上拿帽子，只顾抢粥。而桶里的粥本来就稀得能照见人，又有两把勺子在里面疯狂地搅动，一会儿功夫，帽子就不见了。直到桶里的粥全没了，这顶惨不忍睹的帽子才被捡起来。

我们学校旁边有一大片开阔地，据说过去是枪毙人的地方，周围长有好多树木。春天的时候，树枝婆娑，空气清新。每天早晨，我都到这里来朗读课文，或背英语单词。有天早上，我无意中瞥见树丛中有一个人影在晃动。我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是一个老妪。她蹲着身子，手里握着一把锹，好像正在挖什么东西。她的身板，她劳作的姿势，以至从她头顶纷纷扬扬飘起的花白头发，使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的母亲！咦，妈妈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呢？她在挖什么，我来不及多想，连忙向母亲奔去。母亲见我来了，先是一怔，接着说：“我是来挖通秧（一种野草）根的，你怎么到这儿？”我说，我在这附近读书，无意中看见的。母亲从地上捡起几根雪白雪白的通秧根，喜滋滋地说：“这东西能填肚子，又没有毒，我们家那里不多，听说这地方有。”我问：“你中午在哪儿吃饭呢？”母亲手指了指竹篮里的一个小布包，说：“我自己带了，你莫管我。”我问：“你带的什么？”母亲说：“叫你别管嘛！妈反正有东西吃。”我不放心，把竹篮里的布包拿起来，掀开一看，天啦！是猪糠粑粑。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我在妈妈身边愣了好几分钟，直到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才一步一步回头地离去……

可以说，整个上午，我都没心思上课。我在惦记着可怜的母亲。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开饭的时候，我趁同学们没注意，将自己一盒饭拿出教室，塞进怀里，疾步向母亲挖通秧根的地方奔去。尽管一盒饭只有浅浅的半盒，尽管我肚子饿得慌，但我毫不犹豫地用筷子从中间划开，一半给母亲，一半留给自己。妈妈开始时怎么也不肯吃，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磨，最后还是吃了。米饭吃完后，我也像母亲那样，抓起她带来的猪糠粑，大口大口地吞噎。此后，一连两天，我和妈妈都这样共进午餐。妈妈吃饭时不住地用眼睛看着我，我也那样看她，目光里都充满温情与甜蜜。

没料到，第四天中午，当我又捧着饭盒去找母亲时，母亲已不在那地方了。四处找，也没有找着。母亲到哪里去了呢？我很茫然。星期天我回家问母亲，母亲说，她又发现了一处地方，那里的通秧根更多、更肥，但我后来了解，根本不是这回事，她是舍不得分吃我的饭，怕我挨饿……

这种日子已成为历史了，如今，我们家别说餐餐大米饭，就连鱼肉鸡鸭也有吃腻的时候。可不知为什么，我和母亲分吃的三顿饭，对我这辈子来说，最有味道，最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