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人的鸡蛋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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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触过的来访者中，有些很有意思。有些因为当事人的反对，作为永久的秘密，只能藏在我心里。而接下来的个案，则是我的来访者在听闻我正在整理咨询师手记，特意强调，如果可能，他很愿意和别人分享的一个个案。我特意选出这个个案，除了征得了他本人的同意外，主要还是因为，这个个案很有意思。
这个个案的主人公叫阿华，看起来是个很昂扬的男子汉，在市里一家大公司做技术主管。小伙子很腼腆，第一次来的时候，红着脸半天没把话说清楚。
阿华的苦恼在于，他陷入了一个悖论当中。好像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千古论题一样，阿华为一个难解的爱情问题而苦恼。
很多人都认为，爱情的美好在于过程，而不是结果。就像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最美的一段，应该是在爱情的开始吧。
但对于阿华来说，不是。阿华说自己是一个很迟钝的人，常常无法感觉到爱。当一个女孩子对他好、对他有爱意的时候，他往往毫无所觉。这种女孩子“倒贴”的日子过的久了，女孩本身也不乐意，于是就从他的生命中离开。但就在离开以后，他才能感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才会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恋爱了，爱情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给我打了一个比方:他就像一个人形气球，胸口画着一个靶子，女孩子则是手持弓箭的猎手。一支箭靶心，可他不知道已经被爱击中了。只有当那支箭从他身上拔走时，他才会觉得痛，才会发现原来自己心上的那种感觉就是爱。
这种懵懂的感觉我们每个人都有过，不过那是在我们刚刚进入青春期，对异性萌发出最初的好感时。阿华的困扰在于，这种懵懂似乎延续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他现在已经25岁了，却仍然很难发现自己的真爱。
如果你确定爱情是在分手后，那你可以继续去争取这个女孩子啊。你这时不是已经发现你对她的感情了吗？我问。
我试过。他苦笑道。的确有女孩愿意与我再续前缘，我也对自己赌咒发誓，一定要记得这种爱人的感觉。然而过不了多久，我就又忘了。然后……然后就再离开，我再去追，再忘，再离开……
我点头表示理解。
阿华可以说是现代社会的珍稀动物了。以目前大多数年轻人的情况来看，他们找寻伴侣、找寻爱情的生涯，可能从小学就开始了。像阿华这样，25岁却仍然不知道爱情滋味的，的确是少数。看着他诚恳的眼睛，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帮助到他。
然而咨询一度陷入了僵局。就像对一个盲人要讲述什么是色彩一样，对一个不懂得发现爱的人要想讲通爱情刚开始到来的感觉，实在很难。我不能用一系列的生理指标，来代替心理感受。尤其是，我觉得阿华感受情绪的能力其实并不差，却不知道是哪里卡了壳，平时在交谈中挺敏感的，但好像一涉及到爱情，他就变成了一个“爱情低能儿”。
直到我忽然想到，爱情，说到底也是情感的一种。如果感受爱情的能力不行，那么他感受其他情感的能力如何呢？我试着问了他和家庭、和朋友的互动，希望从中能发现些能帮助他的东西。
阿华的家庭粗听下来很正常，父母俱在。父亲是公司的高管，母亲则是一家科研单位的第二把手。两人关系很好，平时在家也没红过脸。阿华是独子，父母都对他视若珍宝，无论是从生活上还是思想上都很关心他。他的朋友圈也很正常。有莫逆之交，也有普通朋友。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平时大家一起说笑打闹，有空时一起出去玩，也没人说过他什么不好。
但我还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可能是他说起家庭时那种出人意料的冷静，仿佛那个健康阳光的大男孩一下变成了一个只懂得机械回答的电脑，让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我眼前坐着的这个人，仿佛是个气球人，他在同我说话时，是没有心的！
我不知道那些“倒贴”阿华的女孩子是不是和我一样的感觉，在那一瞬，我仿佛体会到了她们的无奈与悲伤。于是我决定，把引导的方向主要放在阿华的家庭关系上。
通过重建家庭图，我和阿华共同分析了他的家族谱。我让阿华在一大张白纸上，写下父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名字，然后用图线的形式，把他们的关系表示出来。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强求阿华一定要画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只是告诉他:画下你觉得重要的家族成员。当时阿华迟疑了一下。事实上，这个我当时忽视的契机，其实是解决问题很重要的一点。
阿华的家族谱并不难理解: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连夭折的兄弟姐妹都没有。父母也都是独生子女，上面的四个老人目前还有三个健在。但在他的家族谱中，父母的关系被标成了一种很特殊的关系: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居多。而在父亲和外祖父母、母亲和祖父母之间，却是表示关系不好的虚线。
阿华和父母的关系是一种双向关系。父母对阿华是一条表示好感的实线，但阿华对父母则是虚线。我相信，这不是因为阿华不知感恩，而是有着更深层的心理原因。
我没有说话，等着阿华解释他的家族谱。
阿华在画图的过程中就有些不安，后来他给我解释家族谱的时候，还有过几次情绪波动，中途更有痛哭流涕的时候。
他的家庭关系是这样的:当年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主动追求父亲。后来两人在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下结合了。结婚以后，母亲很支持父亲的事业，但她同时也在经营自己的事业。忙碌的结果，就是婆媳关系处理得并不好，有过数次大的争吵。
在这样的关系里，父亲的地位就变得很尴尬。他只能对岳父岳母保持一种同样的疏远，否则在自己的亲生父母那边就无法交代。同样，母亲虽然事后后悔了，但却一直无法得到夫家的谅解。阿华的父母就开始了与上一辈的僵持状态。
阿华印象里，曾经在小的时候看见过母亲和祖母大吵。这让幼年的他非常恐惧，他非常怕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引起争吵，怕自己因为这个过错而被遗弃。所以在潜意识里，他把那次争吵看成是自己的一个失败。他不愿意再经历那样的事情。
他的初恋是在中学年代。那时候有女生对这个高大英俊的帅男生有好感，但是他没发觉。直到毕业的时候，那个女生在他的毕业留念册上写下一些情真意切却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话时，他才发现自己曾经错过一份爱情。对错失爱情的懊悔，让他在潜意识里说服自己:即使当年真的成了，那女生也不是良配。而且更让人不安的是，因为是女生主动追求的他，所以他还在无意识里，把女生与当年倒追父亲的母亲画上了等号！
因为倒追，所以一定会有婆媳问题，会吵架，会不幸。在阿华脑海里，这些是有连带关系的。
因此他会刻意无视那些主动示好的女生。而且因为不愿意回忆曾经的争吵，每当他潜意识里觉得有人会爱上他时，他就会进入一种“无心”的状态。
家族谱就是这样一种奇妙而神秘的东西。它的基本技术并不复杂，但效果有时候却出奇地好。这是因为人们要把脑海里极端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简化成一张普通的图画时，所浮现出的自然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东西。而且影响一个人最深的，又无疑是他的家庭。这就使他在画家族谱时，已经先在内心给自己做了一次心理咨询。而且因为充满安全感又没有阻抗，这次咨询可以挖到所有其他咨询师都挖不到的东西。
画完家族谱后，阿华离开时明显轻松了很多。
几次咨询后，没等我再继续引导，阿华就顺着这条挖出来的家庭关系深入进去，给自己制定了一系列的心理抚慰方法。
再见阿华，已经是一年多以后。那时他因为工作得力，又得了晋升。而且他主动出击，也找到了如意的伴侣，马上就要准备结婚。他说，他把家族谱的方法教给了母亲，最近母亲和祖母的关系，也有了极大的改善。
我想，那是一定的。因为人就像处在一张网里，每个节点都可能会对他产生影响。当所有的关系理顺时，人的精神状态自然会越来越好。
或许，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咨询师。
图/李景山 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