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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人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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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的葬礼。

一个远房到我都记不得是准的亲戚,又是寿终正寝,于是,我没有多少悲伤,只是为了那半天的假而高兴。我默默跟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听见很响的鞭炮响声,闻到一股股硝烟的味道,脚底下有前面的人抛出的白纸,初冬的空气隐隐发凉。

我拔了一根草茎抓在手中玩,哼起前几天刚学的儿歌。

我们绕着山头走了整整一圈,头上的白布有些松,我用手去扶了扶,然后再抬起头来,看那刺眼的阳光。前面有人吹着唢呐,声音尖而高。那时,我小,不明白死的含义。

二舅公家的阳台底下,有几株葫芦,青色的,小巧玲珑,煞是惹人怜爱。我的一大帮哥哥弟弟们争先恐后地跑下去摘,他们不带我,我只好一个人看太阳花玩,太阳花火红火红的,像五角星。

我的二舅公有一双温暖的手,我只记得他的手,像浸在阳光里一样,我抬起头,他的手正落在我头顶上,指缝间亮得耀眼。

那是二舅公四十岁生日,多年以后,我只记得他的手,很大,很安全。

大家都说,二舅公是温和的男子,不像大舅公那样自私,也不像三舅公那样精明,而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是舅公死后,大家谈论时说到的。我的二舅公死于肝硬化,据说已经治了很久的病。

我的外婆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一身素衣,额角别了一朵白花,她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倒下去,身边的女人连忙扶住她,她细长的声音破碎而惨烈,她在哭她的弟弟,她的亲人。

莫名的就有些悲伤的感觉,我的母亲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是冰冰的,虽然也是大大的。我提着身后冗长的白布,努力让它不落到地上。前面吹打着嘹亮的声调,突然间,我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在我一个人玩时,伸手来摸我的头,一下一下轻揉着我的头发了,那双手,消失在那个冰冷的日子里。

许多年以后,我仍能在姐姐的柜子里看见那次他们摘的葫芦,已经是褐色的了,但仍是小巧玲珑的。我静静地把它放回去,想起少年时那个底下爬满了葫芦的阳台,和那些温暖的光。

那年,我知道,死了的人是再也无法触及。

外婆走了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在被子里哭了很久,眼泪湿了被子,压在脸上,怪难受的。我梦见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睡了午觉后,坐在外婆边上的长椅上看她打麻将,双脚一抬一抬的。后来,我妈妈告诉我,外婆在我记事后,早不打麻将了。于是,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幻觉还是我少年时的记忆。

小时候我知道,一块钱半个小时我便可以到我外婆那儿,她摆个竹椅坐在门前等我,笑得脸都皱起来。

外婆是这个家中最宠我的人,那时我不听话了被我妈教训了我就跑到外婆那儿去告状,外婆便说,没关系,你看我待会儿怎么整她。

我想起那些漫长的夏季,我睡在外婆房间的竹凉席上,那间屋子阴冷得很,我的外婆四五点便起了床,一个人在房前洗衣服,我能清楚地听见搓衣板的声音。

吃完饭后,我有时会跑出去和一大帮哥哥弟弟瞎混,有时会坐下来听外婆说话。外婆会两种方言,一种我听得懂,一种我听不懂,外婆说这些地方上的事,有的是以前的传说、故事,怪邪乎的,我在边上听得起劲,外婆也会说起她很小的时候甩了日本兵一个耳光的事,那语气别提多神气了。在我的印象里,她是那样慈祥的老人。

她唱歌打腰鼓的时候,我跑去凑热闹,也装模作样地唱上几句,多半和不了调,她也不恼。她生病的时候,我在医院读故事给她听,她笑得那么灿烂。她与我妈说些体己的话,我便摆个小凳子也跟在边上,还不时摆弄电视机。

每一次,我们回家,她都会将我们送得很远很远,而这次,我们要将她送得那么远。

我回头看过去,送葬的队伍排得那么长,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的脸上都带着悲伤。吹奏的人在最前面,那夹杂着狭长曲调的风刮过我们的双耳,风很大,吹得所有的白布都飘起来。

细碎的雨蒙在我的脸上,仿佛泪水。表弟湿了的眼,母亲疲惫哀伤的脸,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在于什么。路边开满了野花,浅紫色,我最喜欢的颜色,那长长的队伍,似乎要走到我心里去。

此后许多年,外婆不曾入我梦来,总也看不见她,渐渐忘了那张慈祥的脸。在很久以后的一个午后,我在一大堆杂志信笺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发现了外婆的照片,黑白色的笑容很灿烂地对着我,我没有哭出来,只是心里涌上许多往事,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情。

在那个濡湿的被子里醒来的早晨,我明白,有时候,我们是赶不上时间的,它走得那么快,回头嘲弄地对我们笑着。

那一刻,我明白,死是让一些以前以为平常普通的东西变得刻骨铭心的事情。

我的老奶奶死时,是九十六岁,真真正正的长寿。于是,家里更像办喜事而不是丧事。

孩子们快乐地跑来跑去,大人们漫不经心地聊着天,打着牌,女人们一边说笑一边洗着菜,我听见他们说,这可终于死了。

我知道,以前他们还说老奶奶“老不死”来着。他们算了卦,那算命的先生说,人活到这么老就会吃别人的阳寿。他们都惴惴不安,害怕死到自己头上来。现在好了,老奶奶死了,没有人会去骂她老不死了。

最后几年,老奶奶过得很不好,她得了老年痴呆症,认不得人,我们去看她,她便东拉西扯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她住在老房子里,听说我小奶奶打她,不给她饭吃,没有人去证实这些是不是真的。众人都嫌她,她活得太长,长到别人感到害怕。

我看见我爸爸穿着白色的丧服,用麻系了作腰带,他举着花圈,眼睛透过眼镜,是疲惫的。

爸爸是老奶奶养大的,那时,爷爷和奶奶离了婚,没有人管爸爸,是老奶奶带着他,爸爸只在有重要的时候才会回去同爷爷一块儿。

爸爸说,那时,老奶奶还是这一家的主,大事没有不经过她的,连小爷爷掉了一块手表都要老奶奶去寻的。

我老爷爷死得早,老奶奶是个厉害的女人,自然做了家中的主心骨。听说,小爷爷当兵那年与家里失去了联系,她把那时那样沉默的男孩子护在自己羽翼下,爷爷的童年,是与她一起度过的。

爸爸在老奶奶死后很长一段时间,经常会说起,那年月里,那个干练而豪迈的女子。

她抽烟,喝酒,好客,勤劳,这样一个乡间的女子,却仿佛男子一样的性格,妈妈说,如果不是姑妈的死,她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姑妈是她惟一的女儿,性格像极了她。我妈常常会说到姑妈,那是一个十分好的人,妈妈是感激她的,我从未见妈妈用这样的口气说过我爸爸那边的亲戚,她说我小时候姑妈老是蒸蛋糕给我吃。

姑妈四十多岁死的,老奶奶一下子疲惫了许多,谁也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她惟一的女儿死了,她如同失去了依靠。

妈妈说,老奶奶是极节省的一个人,我妈生我时,她到这里来帮助妈妈看房子,听说一个多月才用了半度电。白天她是不看什么电视的,她去喂她养的鸡鸭,晚上非到不得已她才

会开门的,为防止用电灯,她吃完饭早早就上床睡觉。

她的一双小脚,听说是缠了又放掉的,她走路有点颤颤的。有一次她午睡时,我去看了她的鞋,与那时很小的我的鞋一般大。我姑婆带我去她床关前拜她时,看见她以前常穿的那双白布鞋,依然在床脚下。

我很不熟悉她,回老家时只打声招呼便与其他孩子们一块儿玩去了,只有靠爸爸的描述来丰满她。

爸爸说,小时候想过长大工作了,一定给她买许多好东西,可到真正长大了却又忘记了!现在,她死了,爸爸又想起这些,却已经永远失去了那样的机会。

我听见老屋子里和尚超度的声音,丧礼弄得很大,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看热闹,老屋子中挂满了神鬼的画像,一帮子人在里面念念叨叨的。

有时候,死意味着一件你很想做又忘记的事,再也没有去做的可能性了。

谁也意料不到,我的舅舅会在那种情况下死去。

他全身插满了管子,从鼻孔里流出黑色的血,那是手术结束后的第五天,他再也没有下过那病床。

大舅舅驼背,瘦骨嶙峋的。他有时也会开玩笑,拿掉我的筷子什么的。

他早年是做建筑的,赚了不少钱,后来身体不好,便不去了,有时他会出去看看别人打麻将,打打牌。

后来,我表姐开了打字店,他便帮着送文件,收账什么的,我们每次一大伙人跑去姐姐的打字店玩时,便会看见他忙碌的身影。

他爱看拳击比赛,每次去看他,那电视上一定是两个你来我往打斗的身影。

他看起来很温和,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似乎总在他的笑容里嗅出苦涩的味道。

他进医院时,还是很精神的,我与妈妈每晚去看他,我还剥花生给他吃,我笑着叫我的名字,声音轻轻的,缓缓的。

其实,那实在不算很大的手术,可是为什么会要了舅舅的命。我一直不知道,医院概不承认是手术的问题,但谁都知道那肯定是医疗事故。

没有人愿意和医院打官司,那个时候,大家心里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表哥捧着舅舅的骨灰盒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我看见摩托车开远:了,看不见表哥脸上的表情。

他们把舅舅的照片放在了他原来的房间,现在我回去,还是能看见那抹苦涩的微笑。

小奶奶的死,多少有点像一个闹剧。

那个刻薄的女人,是喝农药死的,没人知道她干嘛喝农药,上次去时她还好好的,还跟我妈数落小爷爷的不是。我小爷爷是怕她的,家里什么东西都是她管着,所有人都奇怪这个蛮横的女人有什么理由自杀。

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看见是我死去的老奶奶的鬼魂灌她喝的。她以前对老奶奶极不好,众人都知道,于是人们说,那老屋子里是有鬼的。也有人说她是买输了钱才自杀的,总之什么理由都有。

听说她本来是死不了的,只是小爷爷只送她到附近很小的医院洗了胃,谁料没洗干净,于是她昏迷挣扎了几天,便死了。

没有悲伤,这死亡便如同一个谈资,人们在饭后说起时,都是一脸的兴致勃勃。

我连葬礼都没有去,喝农药死的人多少有些可怕,我宁愿呆在家里吃方便面,而且我正忙着准备中考也请不到假。

我妈回来时,还笑话我胆小来着。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这是以前我从书上看见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