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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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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寨是离镇上比较偏僻的一个村,离县城更不消说了。黄家寨像镇这个棋盘上丢弃的一个棋子。没人关心黄家寨,外边也极少被人提及。但这并不是说这个村子就不存在了。麻雀再小,五脏六腑也是健全的。黄家寨政府机构是完整的,村主任,会计,副主任,还有各个小组长,一个都不少。但这些官员是个摆设,很少情况下发挥作用,黄家寨一直像自生自灭的自然村。但这次不知为何,镇上想到了黄家寨,给黄家寨一笔款子,修路。这让村里人兴奋一阵子,终于感觉到了皇恩浩荡。家家户户争当义工,一车车水泥和沙从外面运来。黄家寨人把村以外的地方都称之为“外面”。这个“外面”在他们眼里可大可小。

黄家寨的路是个“非”字形的。中间是一条竖的大路,左右两边各三头条小路。可黄家寨的人弄不明白,最后一横不修了。村主任说,镇上财政有些紧张,没钱了,等手头宽裕再继续修。黄家寨人想不通,剩那一点了,就差那一哆嗦?后来,听有人说,其实镇上把钱给村了,村主任几个家伙把最后那一横的钱贪了。这些事黄家寨人也懒得追究,里面的猫腻不是他们能想像到的。但不要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黄家寨人心里亮堂得很,电视媒体扑面而来,整天播放着反腐倡廉的电视剧和新闻,黄家寨人好像很理解当官的,当官的也是人,是人嘛!要么做些好事,要么做些坏事。所以,村主任说修路没钱的时候,大伙儿就笑了,那分明是一种嘲笑,小样,骗谁呢!谁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儿小九九。但终归有些遗憾是真的,像有人送黄家寨人一身西服,结果,西服上有个洞,美中不足,不够圆满。

黄家寨人在忙忙碌碌修路的时候,只有老嘎大不热心,也不关心。老嘎大是一位孤寡老人,一辈子没结婚。老嘎大是他的外号,他大名叫张仓,这个外号怎么来的,我就不知了,且也不去想这无趣的事。恰恰老嘎大就住在那一横上。那条街没修,村主任很内疚不安的样子,去老嘎大那里说些歉意的话。本来村主任是不需要去的,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在他眼里,北京是中国的中心,他家就是黄家寨的中心,他呢,自然就是黄家寨人的中心,如果黄家寨有电视台,他这个村主任每天去谁家指导工作,去谁家劝架调解,去谁家喝酒,不都要天天上电视吗!当然,他只是这样想想玩儿,他要是对黄家寨人说出来,黄家寨人还不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他去老嘎大家作个样子,老嘎大毕竟是他叔,和他爸是一个奶奶的。

村主任给老嘎大上一支烟,说,老叔,你看你看,这事!哎!多不圆满。我还给镇长说,就一条小路了,再哆嗦哆嗦不行?镇长说真没钱了呢!老叔,我当时就和镇长吵了一架。

老嘎大就傻傻地笑了。

村主任看着老嘎大笑,他搞不清老嘎大的意思儿,觉得老嘎大笑得深不可测。

他怎明白,老嘎大人家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笑的。他就这样,好事儿他就点头傻笑,坏事儿就摇头苦笑,说不上好事和坏事他也莫名其妙地微笑,从来没人见老嘎大苦恼过,愁眉苦脸过,村里人背后也叫他“笑老头”。

老嘎大拍了一下村主任的肩膀,说了句,俺明白,大侄子!没事没事!回去吧。

村主任悬着的心这才落下。笑呵呵离开了老嘎大家。在路上狠狠骂了句,老东西,还不死哩!

说也奇怪了,这一条街上就老嘎大自个儿,那几户都紧锁大门,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这街上的路修不修基本没有什么意义,没人走了。在老嘎大看来,路是要常常走的,不走路就寂寞了。路寂寞了,就在路面上生出了草,让草陪它说话,草紧贴路面,草和路在窃窃私语。修路只是给路穿上了一层水泥和沙石做的盔甲,让路反不舒服起来。

以往,老嘎大早上起来,都要遛达,身子老了,经不起跑了,连慢跑也经不起,骨头朽了,不能用的太猛,太快,太剧烈,只能慢慢地运动。老嘎大不乱走,他每次都是走得很有规律,把村庄这个“非”字路走一遍,然后,就原路回去,可以说,村里每一条路都成了老嘎大的朋友,老嘎大用脚印和路交流。他的心事自己不动嘴说,路也会知道,路根据老嘎大走路时脚的力度,节奏的快慢,就知道他今天的心情好坏。老嘎大就这样用脚和路交流。老嘎大长年累月穿一双黑布鞋。黑布鞋柔软,不硌脚。有次老嘎大赶集去,在路上捡到一双皮鞋,好好的,崭新。鞋很黑,很亮。老嘎大明白了,肯定是人家赶集买的,还没穿过。老嘎大就在那等儿,等人回来找,半响,连个找鞋的人影也不见着。老嘎大就把皮鞋拿回家,穿上试试,正好,这鞋和他有缘呢!老嘎大得意地穿了一天,晚上发现脚硌了个泡儿,没穿皮鞋的命哩!捡了也不是自己的。老嘎大叹了口气。他就偷偷把皮鞋放回路边,让有缘的人穿去吧!

修了路,最得意的是村里那些小媳妇们,她们突然变勤快了,自己门前的路,都爱惜得和自家院子一样,有的还拿扫帚来扫扫。她们感叹,水泥路是多么平,多么干净啊!人在路面上睡个觉也不脏呢!有的小媳妇就把刚会走的宝宝放出来练脚,岂知道,这正是她们的粗心大意,宝宝走几步,一个不小心,就摔倒了,脑门直直朝路面撞去,头马上起来个大疙瘩,重了还摔个头破血流。吓得马上去小诊所包扎上,一条白色的胶布包扎头上。爷爷奶奶们看到先是心疼心肝宝贝,用脚狠狠地跺水泥路,口中还骂,路一下子成了罪人,急了婆婆就骂儿媳看管孩子不严,说,你也太大意了!光知道路平,就忘了这路硬。万一把孩子摔傻了,看你不后悔死。

小媳妇们委屈地跑屋子里,用被子盖上头哭,那也是小声地哭,或无声地哭。等丈夫回来,把怨气发泄到丈夫身上也就是了。有的丈夫脾气倔的,小媳妇们就不吭声,只好把委屈装肚子,慢慢消化掉。但有的小媳妇心眼儿小的,早晚会把这口气出了,给公婆盛饭,偷往他们碗中多放一点盐儿.。婆婆还以为今天做饭放多了盐,但抬头看儿媳,她吃得很香,也就没声张。小媳妇心里一阵乐儿,寻思,终于把仇报了。小媳妇心情一天出奇好。

黄家寨人有个重大发现,老嘎大不走修好的路。以往,每天早上,只要不刮风下雨,老嘎大都要出来遛达,现在怎不见了老嘎大,有人不放心,就去老嘎大家看看他。见他和以往一样,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腰低着头,像在地上找钱。在剩下那一条土路上来回走着,毛驴一样,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就那么一点路儿,不到百米。来人就问,老嘎大,干什么呢?

老嘎大站住,抬头看来人,笑了,说,你呀!我遛达遛达啊!

来人说,老嘎大!路修好了,为什么不去水泥路上走走呢!

老嘎大说,那路硬,是皮鞋走的路,我这布鞋走不惯哪!又笑了笑说,我这布鞋万一磨露了脚,谁给我补啊!?

来人说,老嘎大,那要该后悔你自己了。为啥不找个老婆啊!给你生儿育女,做饭补衣。

这个是老嘎大的心病,是一个人一辈子的缺口,有了这个缺口,一辈子像什么也存贮不住了,全漏了。为什么结婚叫圆房?老嘎大看来,旧时,人的智慧足够聪明,用词讲究,含义之深,圆房就是把人生那个缺口补了,一切就圆满了。老嘎大脸就扭了下,瞬间的,不易察觉的,又极快地扭了回来,他说,谁说不是呢!你多有福,老婆孩子都有,连放屁都有一个作伴的。

来人说,老嘎大你要多出来走走啊!你是大伙儿的呢!看到你,我们才放心!

老嘎大说,行啊!我明白了,你回去吧!小骨子。

来人就知趣地走了。

大伙儿知道老嘎大还好,就放了心。

老嘎大不走水泥路,也出来遛达,只是路线变了,他去菜园子,去地头看看,在地头,他看到,一只蚂蚁在拖另一个死蚂蚁,想,蚂蚁死了还有送葬的,等我老了,谁给我送葬呢!这样一想,心中就不免伤感起来。

这天,老嘎大在菜园子种菜,从远处跑来一个人,边跑边喊,老叔,老叔。人是跑过来的,声音也是跑着过来的,只是声音比人的腿跑得快了些,快一步钻进了老嘎大耳朵里。老嘎大缓缓站起身来,向来人望去,是村主任。

村主任跑到老嘎大跟前,说,叔,叔。我娘摔倒了。

老嘎大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问,怎么摔倒的?

村主任说,我娘出来遛达,她觉得路修好了,路平,没用拐杖。就摔倒,好厉害,她躺床上呢!我拉她去医院,她倔,说啥子也不去,就让我来喊你。

老嘎大放下手上的活,说,还愣啥啊?快走吧!

村主任走在前面,像是让老嘎大在后面赶的绵羊。

村主任的娘,老嘎大的老嫂子。说是老嫂子,也不比老嘎大大,可能还小了点,他是随哥哥叫的。老嘎大走着后面,村主任这孩子像极了他故去的爹,说话像,走路也像。看着村主任,哥哥又回来了,想起了,想起了,一切的记忆在此刻如同种下的土豆,已经悄然出土,露出芽儿。那时,老嘎大还是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小伙子。这天凑巧他在家,大娘过来喊他,说,仓!有人给你哥说了门亲,他啊!害羞得跟个小妮子似的。自个儿不好意思去,非让我来喊你,仓!陪你哥去一趟吧!

老嘎大就嬉皮笑脸地答应着。

他就这样和哥上路了。见面的地方是姑娘家里。见到她,他非常震惊,是她!怎么是她!怎么会是她呢!这个姑娘他认识。老嘎大在镇上卖鸡蛋,他家里养了鸡,那些鸡勤快得很,老嘎大用不了几天就去镇上卖鸡蛋。姑娘那时跟母亲在集卖菜煎饼,就常常买老嘎大的鸡蛋。熟悉了熟悉了,再熟悉一点儿。老嘎大心里感觉装了个鸡蛋,是个煮熟的鸡蛋在他心里滚来滚去。常常把老嘎大心滚得很热,很烫。他对姑娘有了意儿,老嘎大就想了个妙法儿,让姑娘知道他热烫的心儿,就用铅笔在几个鸡蛋上画了一颗颗心,希望她能明白他的意。是姑娘没看到,还是看到故意不说,还是姑娘愚钝,不知其意。后来就没信儿了呢!

今个没想到儿,在这相见,真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姑娘的妈很热情,看到老嘎大,满脸喜悦,说,这个小伙子不是常常到镇上卖鸡蛋的?

哥忙接过话,说,他是我一个奶奶的弟弟,叔家的。

在这一天,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是很平常的一天,但对于张仓来说,这一天是多么重大,他都不知怎样回的家。他心中的那个鸡蛋,一只滚烫的鸡蛋,在这一天碎了,掉在了地上。张仓听到了鸡蛋破碎的声音。后来,张仓就病了,在来路不明的病中,他等来了哥哥的喜事。这个在他心里喜欢的花,一朵还没开放的花,就让人轻易拔走了,连根拔起。拔走自己心中花的竟然还是自己的哥哥。那天张仓喝得大醉。就这样,在今后的日子,他拒绝别人给自个儿介绍老婆。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看着嫂子由一个姑娘变成了,由又慢慢变成了中年妇女,又渐渐走进老年。整个过程都在他眼底下变化着。老了,她老了,他也老了,连同他心底的秘密一起一天天老去。

到家了,村主任的老婆,在院子哭泣。也把老嘎大从那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躺在床上,在等他,这一小会儿,对她,像等了很久。她知道生命将到尽头,多少歉意,多少难言之隐,对于一个快要走的人,都算不得什么了,都可以放弃。他来了,他坐在了她床前,儿子们都出去了,天地一下子就剩下两个人。他说,老嫂子,老嫂子。他的话有些堵,话跑出半路像让人抢跑了。

老嫂子说,兄弟,你不要说了。我要走了,真的,要去你哥那了。以后孩子们有什么不是,你多谅解他们啊!

他一下子把话又抢了回来,说,老嫂子,不要这样说啊!你才多大岁数?比我还小呢!你还有活头。正是享福的时候。

她说,可我欺骗不了自己。心知道的。人可以骗自个的嘴儿,可骗不了心。她停顿了下,又说,兄弟,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她从枕头边拿出一只鸡蛋,交给他手里,说,兄弟,我欠你这么多年,今天还了,还了。他看了看鸡蛋,上面画了个鲜红的桃心。五十年了,半个世纪了,就为了这一颗心,一颗心啊!

明了了,一切都明了了。收不住了,一切都收不住了,泪水澎湃而来。多年来,他用微笑的锁锁上心中的痛,今天,这时,锁砸碎了,悲伤伴随泪水呼啸而来,这对他说,此时此刻,真算是风雨交加了。

他手里握着鸡蛋,两条腿拖出了老嫂子家。

老嫂子这天晚上走了。

镇上来了很多人,都是镇政府的,来给老太太吊孝,给村主任长面子。有了这么大的面子,村主任脸上的伤心似乎就少了许多。

忙完了丧事,村主任突然召集了人,说,镇上又给钱了,把剩下的一条路修了。村里人都来修这么一段路,很快就修完了。

黄家寨人发现,老嘎大从此不遛达了,就在自家门口蹲着,有时候手上拿着一片梧桐树叶,上面一只蚂蚁在匆忙地爬,老嘎大心叹,还是蚂蚁好啊!一片树叶,对蚂蚁来说,这世界就足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