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都是放大的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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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话犹如判决

回家的路上，冯志一直默默走在前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目不斜视，步子迈得很大。他一直走路生风，若是在以前，桃子在后面跟不上了，肯定会喊住他说：“你步子迈大了，小心扯了蛋。”然后两个人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可是今天，桃子比冯志还沉默，一溜小跑地跟着他。

早春的阳光很温暖，没一会儿，桃子额头上的细汗就下来了。从医院到家，要十站路，难道冯志就想这样走回去吗?

还真就走回去了。一路无话，两个人好像短跑比赛似的，相互气喘吁吁到了家，头上都开始冒热气了。

桃子观察着冯志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晚上吃点儿什么?”冯志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回：“我不饿!”

桃子站在厨房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把铲子，外面的天光已经越来越暗，连带着心也越来越灰。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要孩子的，还说我们这样过一辈子二人世界多好。”桃子这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却还是说出来了。

冯志瓮声瓮气地回：“谁说我不想要孩子了?我那是没想到……”话说了一半，他打住了。

“冯志，如果你觉得委屈，那么，我不会拖累你的。”桃子说完这句话，感觉到了心都在颤抖，好像马上要飞出去了一样。

半天，传来冯志的一声长叹：“我没有这样说，你何苦呢……”

“那你这个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桃子加大了声音，话一出口，眼泪就跟着流出来了，稀里哗啦的，因为她的委屈与绝望，甚至比冯志还要多。

自从在医院里拿到各项检查结果，亲口听到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医生说她先天性子宫后移，没有生育能力之后，桃子的心差点炸裂开，同样吃惊的还有冯志，冯志是很喜欢孩子的，结婚好几年了，他最盼望的就是一个漂亮的女儿。如今，医生的一句话，给他美丽的愿望判了死刑!

可是，这难道能怪自己吗?桃子想，哪个女人不想做妈妈?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会给生活带来一些改变，可是，具体是怎样的改变，谁也说不清楚。

突如其束的灾难往往衍生成矛盾

一天晚上，冯志下班回家，桃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神淡漠。屏幕上出现了一群孩子奔跑的镜头，冯志抬起头去看，却发现桃子已经无声地换了台。

“吃了没?”桃子问。

“吃了。”冯志简短地回答。

然后，又是静默。电视里传出的喧闹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他想起以前回家的时候，桃子雀跃地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然后忙着端上热乎乎的饭菜……愣了一秒钟，他脱下外套，走进书房开电脑，外面，电视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于是，冯志走过去关上书房门。

桃子和冯志都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结婚几年一直顺其自然，没有将生子这件事放在心上。冯志曾经说过：“万事讲究缘分，何况要孩子这么大的事呢?我们父母要做的，只是努力赚钱，等哪天缘分到了，小家伙来临了，给他幸福的生活就是了。”所以，这几年，他工作很努力，买了房子，也升了职，一晃就到了30岁，忽然就生出了安逸的心，想有个女儿在眼前跑、在怀里腻。正好，大哥一家从老家来旅游，带着小家伙，搅乱了生活，侄女的一嗔一笑让冯志深深陶醉，母亲在旁边看出了端倪，悄悄跟他耳语：“该要个孩子了。你们俩别是谁有个什么病吧?”

一句话，让冯志心里略噔一下子，他回想起结婚这几年来，从来没有做过避孕措施，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难道真的是谁有问题?于是找了借口，拉上桃子去医院检查，一大堆体检下来，桃子还笑他：“我们这么健康、阳光的两个人，谁会有毛病啊。你不是说过，生孩子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嘛?!”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检查的结果是，桃子果真有病，且治愈的几率极小。

之后的日子，冯志好像换了一个人，每关都无精打采的，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神采奕

奕。老天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呢?他和桃子17岁就相爱，一块上高

中，一块考大学，毕业就结婚，一切

都顺理成章，好像他们的人生和婚姻，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缺憾。

这样想来，也许是太顺利了、太完美了，生活就会跟你开个大大的玩笑。

冯志想过，拿出男子汉的担当来，不计较、不在乎。可是，有点儿心不由己。

桃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一开始还带着讨好的样子，后来干脆就挂下来了。比如说，做饭也不积极了，家里乱得不像话。冯志只好出去吃，总拣好的吃，钱花得特别快，于是每个月上交桃子的工资就大大缩水了。

桃子看电视，冯志玩游戏，几乎成了家里每天晚上特定的局面。可是今天，桃子明显不安，将电视调得哗哗乱响，搞得冯志心情烦乱。

果不其然，客厅里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啪!冯志急忙冲出书房，发现遥控器躺在地上四分五裂，桃子站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冯志你混蛋，我不能生孩子又不是故意的，你这算什么，不想过了可以离婚啊，你另找能生孩子的去!”然后她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着还不过瘾，又将沙发垫子掀得到处都是。

冯志的心疼了一下，继而涌上了无名的烦躁。“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我又没有做什么!”然后他开门出去了，随着防盗门的合拢，桃子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大，走很远了还能听见。

忘记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麻木自己，那天他一个人喝了闷酒，又跑到单位去住，心里闷闷的，堵!

夕阳都会寂寞

冯志没有想到桃子会离开。在单位里住了两天之后，桃子没有打来电话。他终于忍不住回家了。

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夕阳从落地窗外淡淡地扫进来，无尽的落寞和清冷。这，是冯志和桃子闲来浪漫时看夕阳的地方啊!现在，落地窗的茶几上，放着打印出来的《离婚协议》。

冯志拿起来，刚读了两行，心口就好像被什么堵住了，眼泪流了下来。桃子在《离婚协议》上写：“因女方不能生育，协议离婚，净身出户!”

他抓住胸口，那里怎么那样疼呢。木木地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走进卧室，发现衣柜的门开着，桃子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她的娘家在遥远的另一个城市，当初，他们一起上高中的时候，桃子的父母就跟着哥哥嫂嫂搬走了，她能去哪里呢?掏出手机来拨，显示她的手机已经关机。

这一天，冯志决定坐在家里好好想一想。难道桃子这样做真的是无理取闹吗?不是的，他真的是有意冷落她的，这些日子，他不喜欢跟她说悄悄话了，也不在饭桌上夸奖她的手艺了，甚至每个周末的郊区游，都被他找了各种借口推掉了。他不得不承认，当听到医生的无情“宣判”之后，他要孩子的愿望忽然无比的强烈和迫切，他甚至会在麦当劳的门口，盯着人家的孩子看，目光灼灼。

这一切，桃子都看到了。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不会无动于衷的。

慌乱中，冯志点了一根烟，谁说让桃子主动提出离婚这样的事，不是他潜意识里的意思呢?

晚上，有朋友约了喝酒，他不想出门去，就将朋友约到家里来了。这个朋友也是个失意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半年前发现老

婆和男同事暧昧，便果断离婚，恢复了单身。

两个人喝了一晚上酒，谈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冯志只说桃子出差了，不想把话题向这个方向引，后来两个人都有点儿多，朋友就先走了。

冯志继续给桃子打电话，这次通了。

桃子说：“我知道，有个孩子是每个成年人的权利，我不能因为一纸婚约，让你终生遗憾。”

冯志问：“你住在哪里?”

桃子说：“一家宾馆。”然后就挂了电话。

这边电话刚挂上，那个同事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扯了一下天气、工作什么的，最后他说：“冯志，我看到你的《离婚协议》了，我想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样的矛盾，离婚都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这么多年的夫妻，虽然表面上，你们是两颗相近却独立的树，但是树下的根，已经深深地纠缠在一起，分开，活生生分开，是一个残忍且疼痛的过程，三思!”

那天晚上，冯志翻来覆去睡不着，夜，空得可怕，大床无比寂静，偏偏老妈又打来电话添乱，要他们清明节务必回去祭祖。浪漫都是跟在伤害之后的

冯志没有再给桃子打电话，因为冯志这几天神思’恍惚，把手机弄丢了，买了新手机之后，却没有桃子的电话号码――以前懒得背，都是记在手机里的。现在记不起桃子的电话，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对妻子有多疏忽。

只好利用下班的时间，一家家宾馆询问：“请问，你们这里住了一个叫杨桃的女士吗?”问到第十八家宾馆的时候，桃子出现了。

她躲在房间里，两天没有下楼，似乎也没有吃饭，面容憔悴。见到冯志的那一刻，她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冯志走过去，没有说话，将她轻轻拥在怀里，那一刻的世界，踏实而温暖。他想到清明回家的事，还好不用一个人了；想到每天下班，也不用一个人吃饭了；想到回到家，飘窗里落下来的夕阳，不会那么清冷了……他不由得满心欢喜。

朋友说得对，在一起生活久了的夫妻，就像相邻的两棵树，外人从表面看着，依然是两棵独立的树，但是，外人看不到的是，“树下的根，已经深深地纠结在一起”，冯志现在无比赞同这句话。

“可是，我们的婚姻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了这么大的缺憾，我们怎么过日子!”桃子突然躲开冯志的怀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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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能有孩子，肯定是婚姻生活中一个最大的缺憾，而且，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弥补。冯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是，他真的非常想要个孩子，又舍不得桃子，很矛盾，无法取舍，他怎么就忽然想要一个孩子呢?他自己也奇怪。

沉默着，桃子电话响，是单位里打来的，问她还要不要续假。那是一首很好听的琵琶曲，桃子呆在宾馆里，闲来无事下载的。

冯志没话找话：“你这手机铃声真好听，在哪儿下载的?”桃子说：“你喜欢的话，打开蓝牙，我传给你。”冯志急忙摆弄手机，这才发现，他新买的手机，居然没有蓝牙功能。

沮丧失落一起来了，冯志很生气地嚷嚷：“这么贵的手机，怎么能没有蓝牙呢!”桃子只好安慰他：“别太贪心了，有蓝牙，你又会用几次?”

桃子是无心之语，冯志却突然一愣。

每个人对婚姻、对另一方，都是有很多期待的，就像买手机，功能越多越好，哪怕你这一辈也不会用到那些闲置的资源。虽然你不用，但是当哪一天听说，你和别人同样买的一款手机，居然没有蓝牙功能的时候，你的心就会失落一下子、情绪化一下子。

那一瞬间，冯志好像一个大彻大悟的行者，突然冲过去，狠狠地把桃子抱在怀里，用几乎是恳求的声音在桃子耳边说：“跟我回家，我爱你，我这一辈子都只爱你!”

桃子又一次流下了眼泪，抽抽搭搭地收拾衣服。缺憾都是放大的贪念

日子恢复了原样：桃子还是那个桃子――喜欢做家务、喜欢做美食，冯志还是那个冯志――冲动的时候会喝酒、吵架了就去单位住。可是，经过了这件事，他们都笃定了不少，知道这份婚姻其实是无比牢固。

经历过，才会明白，很多时候，婚姻中的缺憾，是被我们人性中的贪心和求同心态给放大了。但是，无论缺憾来自谁，都是双方共同承担的，婚姻不是两个人，它就是一个整体，无论快乐、幸福，还是悲伤、遗憾，都不可分割。何况，任何的困难，都是有张力的，在来临的那一刻是最具杀伤力的，如果这个时候就想盲目解决，无疑受伤的几率会加大。如果，把它交给时间，等待这巨大的张力慢慢回旋，则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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