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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下,随着季节的变换,到今天为止,一切的变故都显得轻而易举了。当飒飒的秋风吹来,似乎关于冬天的讯息,就是最为迅即的啦。
天空高而远,似乎是,它被什么给凭空一把推过去了,一不留神,一下子离开了原地儿,猝不及防似的,给人的感觉也是这么回事。但细细看来,它所固有的那种明亮和干净,其实与秋天倒没有什么二致。而蔚蓝天空特有的那份空灵和透彻,一到秋冬,它们好像仍然回到了亘古不变的姿态,明亮深远,深邃安详,似乎是饱经风霜的老者了吧,一副欲变不惊遇事不慌的坦然模样,一阵又一阵飒飒朔风掠过,也是绝对不可能将它吹散开去的,气定神闲,和我绝对不一样。阳光播撒的日子,白云的间隙中,还好像有一股清澈的流水,从很遥远的地方汩汩地倾泻下来了,款款流淌,肆意漫灌,于是乎,云朵疏淡的地方,被清洗得那么干净,完全成为了透明的玻璃一般,没掺杂半点的尘滓。
这样的日子,我深情的眼眸,定然会定格于远处的巍巍雪山。它在那里,熟悉的面容再一次赫然地浮现,清晰,定格。与自然融为一体,一直是很多人的愿望,孜孜以求,我自然也不能免俗。是的,这是我最为熟悉的祁连山的余脉,它在那里,如同镶嵌在蔚蓝的镜框内,凹凸有致,丰满和瘦削的地方恰到好处地配置,自然恬静,悉如平常。不过呢,我最为欣喜的是,白雪的影子,又一次明晰了。以前吧,不记得有多少次了,我看到白雪纤细的脚丫子,偷偷摸摸地探下来,起初那么的鬼鬼祟祟,生怕人窥见似的,只在山巅,偷偷摸摸地窥探,似乎是羞涩的,胆怯的;接下来,不知道受了谁的恶意的鼓动吧,没有顾忌了,不慌不忙了,肆无忌惮了,从山尖,到山腰,但凡所到之处,一概占领,毫不手下有留情;接着,又有向山脚进发的动向了,似乎只要有一场大雪的庇荫,它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所有关于山的空白处,覆盖净尽,不留丝毫的遗漏。
而此刻,与阳光的映照相适应,祁连山厚积的洁白冰雪,堆积于纯净的蓝天之下,明亮滋润,已然眩目,又与天空的蔚蓝空透相映照,应该是一幅色彩明显的画图了。我想的是,即使最高明的画家,铺展最高级的画布,运用最上好的颜料,调动最巧妙的构思,未必调配得这么好这么好,布置得如此精心巧妙吧,勾画得如此清新清晰吧——大自然的神奇,人间的能工巧匠,即便心思缜密,灵犀洞开,也不一定能够与之比肩的。当然,不止于此,我也喜欢白雪的高山与灰黄的土丘相互作为参照物的样子,雪白和灰黄的色泽掺合在一起,有时候远观,的确还是美丽的。我不知道这种感觉缘何而来,可大多情况下,我会在冬天来临的时候,独自在小城的边缘,痴迷地张望,一直,一直。
我的小村就在不远处,就在疏淡白杨的掩映中,朴素如旧,明晰有加。其实呢,如果硬要说成掩映吧,也是不太确切的。想一想,从十月份开始,到现在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么些日子过来,严酷的霜冻,铺天盖地的冰雪,朔风猎猎自遥远的西伯利亚无情扫来,一次又一次大自然的风霜,早就把那些阔大的白杨树叶,由茫茫无边的青翠碧绿,变为萧条冷落的衰黄枯萎了,而且,由于凛冽的狂风乱卷狂扫,它们一大片一大片的,飘零跌落,漫卷翻飞,在村旁的沟渠边,在村边的麦秸垛上,在麦秸垛高高耸起的顶端,星星散散,全都是。那些散落在地面上的,被谁家
的牛马践踏了,又被谁家的手扶拖拉机碾压了,或者还会被谁的肮脏的破解放牌胶鞋蹂躏了,变为尘泥,成为来年护花的养料了吧,谁知道。只有那些刺入青天的高峻树干,和偶尔一两只孤独地盘旋于小村上空的雄鹰一道,环绕小村,成为小村上下左右的篱落,也成为无数乡人冬日里最安逸的遮挽和屏障。
当小村的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我知道,透过朦胧飘渺的晨雾,村子里的鸡鸣犬吠羊咩牛哞,肯定会此起彼伏起来的。可能因为一颗麦粒或者半截秸秆的归属问题而大动干戈,它们会怒目相向,拳脚相加;也可能是,因为早晨的空气清新,它们太高兴了,需要引吭高歌来表情达意吧,谁说得清。总之是,这样的早晨,它们通过各自的声带,唤醒了沉睡的小村。它们的吵嚷声,从每个小院的最深处发端,穿透了那些高高矮矮的院落晨雾,在小村的上空回环往复,在白杨树的淡青色茎秆之间来回穿梭,像一群顽皮的小孩儿吧,吵吵闹闹,叽叽喳喳,不绝于耳。与以往不同,冬季到来,它们的叫声,似乎是谨小慎微的,小心翼翼了,蹑手蹑脚般,又好像是憋在嗓子眼里的,欲语未语的样子,“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那应该是人间的高妙境界吧,可不巧被它们给“山寨”过去了,复制得没有瑕疵,还那么惟妙惟肖,简直不可思议。可是,它们担忧些什么呢?
如果是从我的这方面来说,它们的一厢情愿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其中的原因,我想,它们还是过于敏感了,其实,我的步履身形,一直停滞着,徘徊着,踯躅着,从来没有前行的态势,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就在村外,就像我苦思冥想所得的文字一样,多年来,一直停留在乡村的表层——对于一个多年前早就已经脱离乡村的人而言,如果硬是将自己蹩脚地摆放进去,冒充为乡村地道的一员,多少还是有些矫情和伪饰。
记得很早的时候,每逢这样的时节,大地和雪山不语,都在悄然孕育,对乡村而言,这是一段最为闲散的光阴,这时候,母亲是最忙碌的。最为寻常的,是磨面的准备。因为多年的沉积,那些在粮仓中的麦子,是很难侍弄的。往往是,在母亲的一遍又一遍的詈骂声中,我们当中的一个,极不情愿地爬入高高的粮仓来取麦子。芨芨草编制的粮仓高耸陡峭,需要借助梯子才可以爬进去,爬进去,总是挂破衣服或者手指,衣服的破烂可能会招致母亲又一次无情的诟骂,而手指鲜血淋漓,撕心裂肺,往往是没人搭理的——所有人的观念是,结了疤,不就好了吗?当满面尘灰之际,也是身体极为疲惫之时,软软地坐在院子的小凳上,看见母亲有节奏地翻动着怀中的簸箕,一下,一下,不厌其烦,麦粒当中的碎石土块与麦粒,在母亲无数次的翻动中,悄然分开来。于是,母亲又将一簸箕一簸箕干净的麦粒。全部倒入盛满清水的大缸,一刹时,一阵白色的烟雾弥散在小院中——那些从泥地的场院中碾打而来的麦粒,总是有着太多的尘灰,通过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方可到磨坊中磨出干净清洁的白面——清洗干净了,摊开来,放在大日头下暴晒,为的是出粉率更高。母亲的双手被浸泡得通红,阳光下,像秋天的萝卜。母亲豢养的鸡和猪,现在完全不听从主人的命令了,总是冷不丁窜出来,东张张,西望望,伺机啄食一口摊晒在芨芨草席子上的麦粒,然后飞旋而去,行动迅即,像一个地道的小偷。而此时,母亲手中的任意一个物件,也会忽然凭空而降,惊起一片鸡鸣犬吠的喧哗。
母亲晾晒粉皮的日子,是最为高兴的日子啦。豌豆或者洋芋,淀粉是极为丰富的,母亲在此前请人磨好了豌豆粉或者是洋芋粉。阳光明媚的日子,将大缸摆放在院子里,注满了清水,那些白色的淀粉一袋袋倾倒进去,在大缸里,用粗大的木杠反复搅动,顿时,大缸中泛起一层又一层白色的泡沫,一桶一桶的清水换了进去,一桶一桶的粉水被我们屁颠屁颠倒入后院的猪槽中。黑色的母猪高兴极了,哼哼唧唧舔食那些白色的水浆,口中发出吧叽吧叽的哼唱声,似乎是它们的《翻身农奴把歌唱》。淀粉的结晶,就在大缸的底部。当那些混浊的粉水被清理完毕,一大坨晶莹剔透的粉块泛着银色的光芒,赫然在目。起出粉块,切成小块,一块一块放在门帘上,塑料布上,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大大小小的粉块上,上面好像跳跃着无数个精灵般的太阳。我躺在边上的草席上面,一手挥舞着长长
的皮鞭——准备赶跑敢来骚扰的鸡犬们;一手端着一本《人民文学》,念念有声——父亲在村校里教书,每次带回来的最好礼物,也就是这种让人读来半懂不懂的杂志了。熬制粉皮的那一天,大妈婶婶们都过来了,灶房的大锅下火焰熊熊,大锅内熬制白色的粉浆沸腾挣扎,咕嘟有声;院子里,出锅的滚烫粉浆被舀在铁盆内,再在水缸中浸泡一下,一会儿就凝结了。大妈婶婶们将从盆中取出的熟透了的粉块放在刀板上,切成了薄薄的小片,一块一块放置在芨芨草编制的笆子上,放到日头下暴晒,经过几天,粉皮就成功出炉了。小孩子们跑来凑热闹,当然是为了一碗冰凉的粉皮。葱蒜醋辣椒芥末,各种调料被大妈婶婶们调制得有滋有味,嘴唇上涂满了红色的辣椒油白色的大蒜酱绛紫色的熬制醋酱——母亲在旁边殷勤得劝说大家再吃一碗,这也是我们多少年来的习俗吧——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汗流浃背,双颊流津,这样的情形,如同另一个春节。
一切宛如在昨天,俨然在眼前——可是都过去了。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看见祁连山的冰雪,与过去似乎没有什么两样,那种清洁莹白,全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在小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仍然觉得很陌生,只有静下来,呆呆地观望远处的雪山,或者田野和村落,回忆过去的那些岁月,才觉得心情可以宁静一些,我觉得很奇怪。不过,就这样吧,不论在小城的边缘还是楼群间,这种心愿还是可以满足的,我为此有些窃喜:岁月固然可以败坏人的心情,景物和记忆却可以弥补一切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