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在都市里的紫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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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娴出外度假才不过一周，回来时信箱已塞得满满的，打开，几乎都是广告印刷品。正要将它们全数抛进垃圾箱里，小娴眼尖，从里面抽出个粉色信封递给我：“是谁寄信给你了？”揭开，竟然是一张精美的结婚请柬，落款是“云英和可鑫敬上”。
小娴听说是云英的婚礼，浅浅一笑：“哦，原来是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那新郎是谁？”可鑫这个名字仿佛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不过云英要结婚了，这确实是件大喜事。小娴一直以为我和她只是泛泛之交的老同事，却不知道，我对云英，曾有着十分复杂的感情。
十几年前，我还血气方刚，耐不住内地机关无聊的工作，不顾家人阻挠，辞了工作去广东。中山一家玩具厂正好需要计算机专业人员，就把我招了进去。
这是家大型的港资厂，初进去时，见到整洁的厂房，密密麻麻的员工宿舍，兴奋得睡不着觉。半个月过去，新鲜感没了，日子重又变得平淡。待到领工资时，心情才又重新兴奋起来，因为以前从没有领过那么多钱。
来发工资袋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一双眼睛秋水盈盈，干净利索地走进来，令人眼前一亮。我忍不住捅捅坐在前面的Ａｌｅｘ：“她是谁？”
Ａｌｅｘ比我早来一年，是个斯文的年轻人。他托托镜框，笑道：“她是财务部的盛云英。”我好奇心大起：“有没有男朋友？”Ａｌｅｘ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我不由得搓了搓手，跃跃欲试。
后来又听Ａｌｅｘ说起她：“云英原是生产线上的工人，做了好几年，一直升到小组长，工作相当出色。财务部正好有一个空缺，就没向外面招，直接把她要了过来。”
我听了却有些泄气：“那她一定没受过高等教育。”Ａｌｅｘ像看出我的心事：“女工都是来自农村的女孩，很多只有小学文化。可盛云英不一样，她聪明上进。我们电脑部很多男同事都打她的主意呢。”我不怀好意地盯住他：“包括你？”Ａｌｅｘ的脸无端地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没想过。”我大笑，觉得他真是可爱。
玩具厂处在依山而建的工业区，基本上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一到周末，不加班的话，同事们都成群结队地去石岐逛街。我倒常常在办公室里，计算机更新换代快，得时时学习新技术，要不就会被淘汰。
这一天又只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正编着一条指令，门被撞开了。那个叫盛云英的女孩走了进来，脸色苍白，带着哭腔：“拜托你帮我看看电脑。我做着报表，电脑一下子死机，重启后就用不了了。”
我忙跟了她去财务部，一边安慰她：“没事的，别急。”她一下子哭出声来：“这周的数据我还没有备份，怎么办？我要被经理骂死。”我测试了一下，原来是系统故障。经过一番调试，很快就解决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汽水，硬是要请我喝：“你救了我一命。以后电脑遇到什么问题，就来请教你行不？”我被她灌得晕乎乎的，欣然应允，其实也想借此接近她。
我看看到了用午餐的时间，食堂周末又不开放，就大胆邀她一起出去吃饭。厂房附近有几家大排档，专做晚上夜市生意，此时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她挑了一家武汉人开的面摊坐了下来。
点了两碗热干面后，我们一边将三两只飞舞的绿头苍蝇从桌子上赶走，一边看老板剁葱花下面条。我不知怎么竟口拙起来。幸而盛云英性格活泼，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话。
“你想像不出吧，我在这里待了五年。”她微笑着抬眼看我，我十分讶异，因为她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看来她对我没什么防备之心，当我是好朋友，所以毫不避忌地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爹妈都是农民，没什么文化。从我记事起，家里就争吵不断。我爹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对我妈大打出手。”
正说着，我们的热干面上桌了。她拿起辣椒罐，一连舀了好几大勺，然后接着说下去：“我从小就想离开家，越远越好，再也不回去。爹不喜欢我。我家兄弟姊妹多，就嫌弃我一个。从名字上就可看出来。”
我说：“云英这个名字不错啊。‘云英未嫁，使君有妇’中云英是指美丽的少女。”盛云英笑起来：“我爹可不知道有这样一句。你见过紫云英吗？”我摇摇头。她说：“紫云英是一种很贱的草，一到春天，开满田头，农民拿它做肥料，或是喂猪。在爹妈眼里，我不过就是一棵草而已。我哥我弟才是宝。”
她大概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嘴巴撅得老高。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拼命吃面。她又说话了：“初中毕业后，我没考上高中。这倒是好事。”我诧异：“怎么会是好事？”她说：“家里供不起。父母早就想要我退学，帮家里干农活。在中山打工的表姐过年时回家，就把我带了出来。那时我才十五岁。”
我差点噎着：“那玩具厂不是非法雇用童工？”她笑道：“是呀，可表姐帮我遮掩过去了。”说到这里，两人的面条都吃完。我结了账，同她慢慢地踱回工厂。
这次谈话后，我就尽量减少和云英的接触。我虽然愚钝，也看出她有几分喜欢我。和漂亮的女孩恋爱是一回事，和农村户口初中毕业的女孩谈婚论嫁又是另一回事。我并不想伤害她。
Ａｌｅｘ倒问过我几遍：“有新进展吗？”他是个诚恳的热心人。我就告诉他：“我没有追求云英的意思。”他很吃惊，却也猜出了几分：“你嫌她……”我打断他的话：“别说那么难听。我们确实不合适。首先户口怎么办？她的文化程度这么低，我好歹还是个硕士。我家里人不会接纳她的。”
他愣了愣：“可她一直在自学。高中课程都学完了，我还辅导过她呢。真没想到，爱一个人那么麻烦。”不待我接话，他掉头就走了。
大学同学的妹妹在中山的银行工作，同学便将她介绍给了我，约齐我俩碰一次面。为了这事，我第一次去了石岐。繁华的石岐和工业区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我在咖啡馆里等那个叫小娴的女孩。咖啡馆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旋转玻璃门，藤制秋千架坐位，三十元一小杯的咖啡(而我请云英吃的热干面是三元钱一大碗)。
不一会儿，有女孩走进来左右张望。镶蕾丝花边的白衬衣，袖口扣得紧紧的，灰色西装裙和黑中跟皮鞋，这就是她了，中规中矩，散发着银行里特有的严谨气息。小娴认出了我，微笑着在我对面坐下。
我们谈论着大学生活，音乐，电影……按我的标准，她再合适不过，门当户对，相同的背景和经历。可是，我缺少激情。当我初见到云英时，我就有迫切想要认识她的冲动。但我很明白，生活没有激情，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喝完咖啡，吃完西餐，我们走出咖啡店，小娴说要带我去石岐最大的超市看看。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突然瞥见了云英，她大概是陪同事来买衣服，站在一家服装专卖店门口。她也看到了我，目光落在与我挨得很近的小娴身上。
我朝她笑笑，想打个招呼。她的眼神却突然游移开来，低下头踅进了专卖店里。那一刻，我心头泛起的，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时间久了，就从别的同事口中听到不少传闻，其中就有云英的。说她能从车间调到财务部，并不是因为格外出色，五千名女工，比她聪明厉害的多了，凭什么就挑她？她不过长得漂亮些，又懂得用手段，与财务经理有一层暧昧的关系，所以经理才不遗余力地将她安插在自己的办公室。我虽然不相信，但心里还是不舒服。
下了班，也难得见到Ａｌｅｘ，他正在备战托福，说是想出国看一看。自那回他责备我后，我们再没提起过云英。
过了段日子，有关云英的传闻就愈加难听了。有人说看到她与一肥头大耳的香港人在一起，八成是被有钱人包养起来了。我还是不信，被包养的女人大多贪慕荣华富贵，一有钱在外表上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云英打扮得还是那么朴素，笑起来也未觉异样，依然如常地在各办公室间走动。她的电脑有了问题，也还是来问我，言笑晏晏。
一星期后，云英辞职了。她那个位置，早就有很多人盯着，所以离职手续办得相当快。当天傍晚，她在宿舍楼下拦住我，把借去的几本电脑教程交到我手上。我问她：“你真的……”一时难以启齿。她很坦白：“是。有个香港老板包养了我，我明天就要离开中山去北京。他答应让我读书。读哪个大学和什么专业都已经安排好了。”
她见我不做声，又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她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手，冰冷的小手不似普通女孩的那般柔软，有些粗糙。我说：“祝你一帆风顺。再见。”我想，以后大概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我们都是彼此生命中匆匆的过客。
我和小娴的关系有条不紊地向前发展，只要不出意外，我们会结婚生子，相互陪伴着度过漫长的一生。她将会是一个好妻子，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在云英和小娴之间，我永远会选后者。也许我从未爱过云英，是她的特别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就像她说过的紫云英，生命力极强，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她都会抓住它，开出自己的花来。虽然她的方式，并不被人认同。
不久，我前面的办公桌也空了。Ａｌｅｘ托福考完后便飞到美国，失去了联系。办公室可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才一年，就几乎都换成了新面孔。我因为小娴的缘故，安安心心地在玩具厂一待就是四年。其间结婚、买房、生子，完成了人生数件大事。
１９９７年亚洲金融风暴影响到国内的玩具行业，我所在的玩具厂大幅度裁员。我拿了三个月的补偿金回家了。小娴也觉得在银行没有发展机会，辞了职，卖了房子，将儿子托付给爸妈，两人一起去深圳寻找新的事业。
但万万没想到，又遇到了云英。在人才大市场的招聘档位前，我将简历递过去，正要介绍，却听对方唤我的名字，定睛细看，方知道是云英。她看上去成熟了许多，仓促间竟没有认出来。
此时已临近中午，她拉住我：“一起吃个饭吧。”我也想了解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平时听小娴语气鄙夷地谈到二奶，心里都要动一动，想到曾经的朋友也是二奶，便对二奶这种身份怎么也恨不起来，觉得二奶的名称下，实在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她带我去不远处的麦当劳。买了套餐坐下后，她笑问我：“结婚了吗？”我点点头：“儿子也有三岁多了。你呢？”她伸出手指去划纸杯上凝结的水珠，半晌才说：“毕业后我就来了深圳。现在还不错。”我迟疑地问：“还是一个人吗？”她淡淡地：“和Ｊｏｈｎ早不在一起了。虽然那时大家都鄙视我，但我还是很感谢Ｊｏｈｎ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读书并且留在了大城市。”Ｊｏｈｎ原来就是包养她的香港人。
“你们不会理解我的，”云英的表情突然凝重了，“珠江三角洲的经济是建立在无数打工妹的辛勤劳动上的。可有人想过打工妹以后的出路吗？她们年轻时可以不分昼夜地加班，就为了赚那几百元。一旦年纪大了，大部分还是回家嫁人。像她们一样我做不到，我看到了繁华的大城市，我结识了有学问的朋友，我就无法再退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每次工厂下班，都有片刻的震撼：厂房里拥出几千个年轻打工妹，她们一律都有着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神和酡红的双颊，青春在这里是不值钱的。当岁月稍稍抹暗了这一批女孩的眼光，下一批鲜嫩水灵的女孩又从各自的家乡拥过来了。没有人会关心她们的来来去去。
“我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去，一开始是因为觉得我爹妈不爱我，后来是因为心理上回不去了。”她叹了口气，“你们这些生来就拥有许多东西的城市人是不会明白的，我要做到像你们一样生活，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巨大。”她递给我一张名片：“我们公司招聘的职位不大适合你，试试这个公司吧，他们需要一名计算机高级技术人员，薪水待遇都相当不错，去试试看。祝你好运。”
她还得回去继续招聘，我亦有两三家公司要前去面试，就匆匆告别了。
晚上回到家，我和小娴提起云英：“一个眼睛会说话的漂亮女孩，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了命运……”被小娴打断：“是不是起色心了？切记切记，请勿在老婆面前赞美别的女人。”她娇笑着拧了拧我的耳朵。我的家庭，说起来也不是不幸福的。
第二天早早起来去了云英介绍的公司，对方对我的履历相当感兴趣，一番谈话后，我有了十足把握。三天后果然接到通知，要我前去报到。我辗转求职的经历就此告一段落。说起来还应该感谢云英。
正自静想，头上突然被敲了一下，小娴问我：“快想想，云英结婚我们送什么礼物好。”我想起博雅的画廊，曾展出过一幅紫云英的油画，开满了紫云英的田垅，美丽得像梦一般。着白衣的女孩拉着少年迎面跑来，他们后面，一方蓝天飘着美丽的白云。
云英结婚的那一天，我和小娴就携了这个礼物前去。她请的人不多，只有一桌至交好友，脸上化了淡妆，愈加显得秋波流转。待新郎出场，却让我大吃一惊，他竟是去了美国进修的Ａｌｅｘ。原来他们一直都有联系，所以才能让爱情生根发芽。
我把礼物递到云英手中时说：“度假时我见到了紫云英。那么美的花给你做了名字，你爹妈其实是爱你的。”她笑着点点头：“可鑫也这样说。爹妈不懂得表达，我一直有误解。现在这个心结已经解开了。我是朵幸运的紫云英。”
这大概是最完满的结局了。我希望他们像油画里一样，未来日子里没有风雨，永远拥有灿烂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