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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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有许多崇拜，除了日月山河声光雷电外，也崇拜动物，认为自己的今世都是前世的动物托生，于是一年十二个月天天生人，也就有了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的属相。这些动物轮流当值，十二年一轮回，每到当值就称本命年。但是，任何当值都是有权在握，主宰一切的，偏偏本命年里该属相者则惶恐，因为一辈人一辈人传下来的经验教训是，本命年这一年里顺者一顺再顺，不顺者百事不顺，是一道关口，一个门槛，便得系红腰带，摆酒席，若有好事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若有不好的事就分为一半，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我是属龙的，前几日，几位朋友都说：“今年得给你过过生日了！”他们说着，要去商店买上好的红线编成腰带送我，也已商量着要我在什么豪华酒店里请他们客。朋友这么一闹，我蓦地醒悟了：本命年对于当事者并不是有可能出现坎的事，而绝对只是好事，之所以系红腰带，这是在宣告这一年我的命神要当值了，是升堂，是扶上正位，最起码也是像球场上的队长要戴袖标一样的，以中国的儒家观点，当值也就是做了官，做官威风了得，但做官也就有了社会责任心，不能张狂，不可妄行，是大人还得小心，是圣贤仍要庸行，如此才是公仆，为人民服务，你当然得鞠躬尽瘁，每事慎其三思了。再者，之所以要设摆宴席请客，一是众人要捧场起哄，以示祝贺，二是你做官了就得安抚众人，这就是钱宜散不宜聚的道理嘛！

十二个属相中，为什么选中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而不是狮子老熊大象，我一直弄不明白。但十一个属相都是真实的动物，唯独龙是虚拟的。中国人崇拜动物，而崇拜到图腾地步的只有龙，龙又是综合众多动物的形象而想象出来的，这就说明中国人其实宗教的意识并不浓重，他们的思维注整体，重象征，缺乏穷极物理。这种思维当然就决定了中国的哲学和艺术的特点，从庄子的《逍遥游》到老子的大象无形，以及音乐、绘画、医学、武术等莫不如是，即便是文学作品，也讲究生活流程的演义，悠然见南山的意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形式美感，它虽不如西方悲剧意识的强烈而使读者为之震撼，但宽博幽远韵味绵长，在清明祥和中而使灵魂得以提升。

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人人都在口头上说着，当今全球风靡美国文化的背景下，有一些人，尤其那些时髦的学者，偏拿西方的东西诋毁中国的东西，拿西方人的奶油比中国人的白菜，殊不知肉食动物虽多比草食动物高大强壮，但虼蚤专吸腥血虼蚤仍是小，大象吃草大象却是庞然大物。说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龙是中国人综合诸多动物而想象出来的，那么，综合性的东西若作为图腾是非常美好的，充满了大气和庄严，可现实的动物界里，是老虎你就长你的老虎，是狮子你就长你的狮子，而既要像这样又要像那样，就只会沦落到蜥蜴，鸡，壁虎，四脚虫那样的丑陋和弱小。任何借鉴都只能是精神的吸取，而不是能达到吃了牛肉就长牛肉的。我们祖先创造了龙的形象后，不幸的是他们的后代也就有了以龙的形象组合原理而企图生硬拼凑的习性，使我们在多个领域里发生着失误，以致今日常常听到一种哀叹：明明是龙种为什么就生下了跳蚤呢？

龙在中国产生的年代已经够古老的了，但给我们的印象，时下之国人，动辄说到民族传统精神的源头时，不是溯之而上的，只是目光短浅到王气衰微的明清时代，以致今日庆典龙年，凡舞龙耍狮者敲锣击鼓者，所穿服装皆色彩式样恶俗不堪的明清时打扮，只差一点要再拖个油乎乎的脏辫子了。还可以看看，现在充斥我们生活中的龙的形象是多么小气和委琐！原本龙是虚拟之物，但越是画龙的、做龙的人却把龙弄得越具体化，似乎天底下果真有了个龙的活物，如他们炕头上的猫和门后头卧着的狗。我是欣赏古人对龙的刻画，它综合着鱼、虎、马、蛇、鹿和猪的诸多形象，但它绝对不是鱼、虎、马、蛇、鹿和猪。西周战国时期出土的玉器上、铜鼎上、兵器上龙的形象是最简练而充满张力的，它往往在具体的物件上随势赋形，充满了非凡的想像力。可怜如今龙被庸俗了，将蛇称龙，将马称龙，将猪称龙，将鱼称龙，想像力枯竭，创造力丧失，民族精神的图腾一日复一日地削弱了它伟大的气质，这是龙之国度的人要浩叹的，连龙属相的我也恨恨不平了。

前几日，一位善戏谑的朋友见我，他先前叫我小贾，数年后叫我老贾，现在开门叫我先生：“先生，你该腾云驾雾的时候了！”我说：“是吗，可你比我大，你该是先生的。”他说：“那怎么称谓你？”我说：“咱互称大人吧。大人虽是古称谓，但这称谓好，大人对着小人，从年龄上是对年长的尊重；从品德上是对君子的美誉。”他说：“这好啊，贾大人，瞧你这气色，明年龙当值，你若发达了，别忘了让我们也鸡犬升天哟！”我说：“但愿如此，但我要告诉你，世上还有一个鬼，它的名字叫日弄（欺骗）！”

说是说笑着，但我回来还是数次翻阅了字典中关于龙的条例解说，感觉属龙的似乎也真有了龙性，臭皮囊也成了龙体：本来在医院挂了床号，每日去那里挂几瓶点滴的，就立即决定1999年12月31日必须停止注射，让病留在前一个千年里去吧！在前一个千年的后面三十年里，我一直是文坛上的著名病人，躯体上、心灵上的病使我活得太难太累，如果近三十年里，尤其这十二年里一直在无奈而知趣地隐着，伏着，新一年里就该升腾显现，去呼风唤雨，去翻江倒海啊。今夜满西安城里鼓乐喧天，人们如蜂如蚁涌向街头欢庆着新年，我和几位同样属龙的朋友在家中小聚，我书写了“受命于天，寿而永昌”八个大字，这是公元前二百年时秦嬴政统一了中国所制的玺文，我说：“时间过了两千年，原来这玺文是给我们刻铸的哟！”

【原载2012年1月20日《光明日报・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