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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流放”是20世纪最基本的特征,那么作为一个要真实表现民众的艺术家,他自己的生活也必须处于某种意义上的“流放”。
一个时代的物质出路与精神出路
“在路上”这个语词的风行始于1957年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自传体小说《在路上》:一伙追求个性自由的青年男女开车横穿美国,行程中的所见所闻,使他们的思想、心态随之发生了种种变化。20世纪60年代初,许多美国青年也是这样在州际高速公路边大拇指向下,向司机示意搭车,藉此穿越美国广大的地域,以行走的方式认识美国社会。
如今的中国社会,市场经济的喧嚣统治和挤迫着一切,城市日益沦为各种平庸文化的集散地,到处都是为物质奔忙而精神失衡的人。在这样一个经济、社会大转折期,各种思潮混杂交错,许多有志青年试图通过“行走”的方式思考社会的走向和一己的人生——物质上没有出路的时代,精神寻找成为一种出路——浪迹天涯是人生的叙述方式。艰苦的长旅中,自我与大地保持了一种诗意的关系。
1984年,河南的刘雨田成为首位徒步走完长城全程的人;1985年,32岁的尧茂书在无后援的情况下,在长江上漂流了1100公里,行至金沙江通伽峡段时船扣人亡;1988年始,上海的余纯顺徒步中国的23个省、市、自治区,行程4万多公里。1996年,46岁的余纯顺因走错路线,在6月地表已达70度高温的罗布泊沙漠中因干渴脱水而亡。
那时、那一个年代,我的心也常常“在路上”。我曾写道:“漂泊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漂泊也是我们对生活的一种态度。一种原始的和本源的力量不断催促我们一次次踏上孤旅。每一个漂泊的目的地都是漂泊的一个后果,预测这个后果的最好办法就是去创造漂泊,不断踏上未知的旅程,或者说不断地在移动。”
“在移动中坚守着人类的精神高地。移动中的许多个夜晚,移动者怀着惊异的心情聆听天籁的同时,也在通过独自面对大地和星空找出有关生存的真理……在这一过程中,最原初的记忆业已恢复,最深的根源业已掘出。”
然而,千千万万曾经被“尧茂书们”激动过的大众,他们的激动很快就冷却了——激情并不可靠,如果没有不断深化的思想质料作为给养,激情很容易被旷野里浩大的风吹息。而“在路上”者自己也会在一个个雾气笼罩的寂寥与充满忧悒的雨霁中,生出对生命的意义、价值诸方面的惶惑和茫然。
当然,这不是要否定“在路上”者,恰恰相反,“在路上”者孤独的精神会让我们生出难以释怀的敬意:当失败不可避免时,失败显出了它的悲怆和瑰伟。
在路上的欣悦
在旷野里听雨、望云、观星并不都是那么诗意;鞋中的一粒沙子都要他们在前行中步步承受。随着行程的完结,“在路上”似乎失去了证据;随着“行路者”的消亡,“行路者”犹如从来不曾存在过。留下的只有在“走”中的仰观俯察和内心思绪变化的种种精神线索:沮丧、绝望与信心的回升,以及以如许代价才见到天地之大美后的那一种明亮的忧伤。
当时日消逝,遥远的在场、富于弹性的生命、聚散随风的早年心像、一处处曾经驻留的驿站……都只能通过回忆完成。每一次回忆都是雾霭中一波波温馨的晚潮。
我自己有过这样的回忆。在乡下的时候,村长指派我每天到公社去拉饲料。腊月里,寒星还冻在天上时,就牵上老牛去饮水,套上车出了村口上了道,太阳还没出,就这样吱吱呀呀慢慢腾腾地颠着。经常是打一个小盹忽又惊醒,因为土路窄,两旁是沟,迎面来了大车,小牛车非给挤到沟里去不可。
秋凉时节,抬头高粱地,雁阵在前方。老牛回头哞哞冲我叫。上坡、下道、绕过长满苇草的锅底坑,木棍猛敲牛腚,向着开阔的漫岗地撒个小欢。这一刻内心特别敞亮。原来我和前面的老牛一样,都活在眼下。
这种“在路上”的内心欣悦是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的。在与大地的亲近中,不断澄清原有的疑惑并滋生新的体验,不断进行自我定位,进行道路和思想的双重探索。可是,谁愿意来赴这场宴席呢?谁能认识到这场宴席的价值呢?谁愿意离开都市的繁华而选择这样的宴席呢?
生命是一种被流放
《愤怒的葡萄》是我在上世纪80年代初读的。20世纪30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作家斯坦贝克随大批破产农民一同向加州迁徙。“五千户农民即将饿死,情势尖锐紧迫!”沿途所见令他极为震惊。这以后,斯坦贝克站在底层的立场上写出了为弱势群体说话的长篇。小说中,约德开着破汽车载着全家背井离乡横穿沙漠,从风沙侵袭久旱无雨的俄克拉荷马州到加州去讨生活。斯坦贝克由此展开了大萧条时期美国社会的广阔画卷。
契诃夫的《萨哈林岛旅行记》也曾带给我很大的震动。1890年,为了调查萨哈林岛上那些被沙俄流放的囚犯,契诃夫忍受着肺病和严寒,坐小船漂过汹涌的西伯利亚河,行程六个月……《萨哈林岛旅行记》让我找到了自己认定的“走路”方式。迎着电视台的镜头,并通过镜头告诉公众:我在走路,这是一些人喜爱的方式。然而在我心里,“走路”本是一个人的营生和一件非常私人化的事——名声是微不足道的。
1986年我赴山东临沂地区调查那里的旱情。沂蒙山区历史上有“四塞之崮,舟车不通,外货不入,土货不出”之说。我进到那里时,尚有近两千个村庄不通汽车。攀上顶端平坦的崮子下望,周遭是一片连天的灰黄。一个掮着铁桶的老汉从很远的小路走来,在山腰拨开碱蓬和蒺藜,把桶接在石缝下,泉水滴滴答答敲着桶底……老汉躺在桶边上睡熟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一只小甲虫横穿过老汉布满褶子的脸,他醒了,坐起来向桶里望去,只接了小半桶水……
我与自己的约定是:在寂静的视野中平静地观察并记录寻常百姓为了生计、为了信仰或是为了寻常生活,攀爬高山、涉流水,走阡陌纵横的乡道,走船以载之的水道,走山涧中岩羊踩出的已经风化成沙砾的碎石道,走雪原中通向炊烟缭绕的屯子的雪道,走储木场铺到江边为运木船、为抬原木而临时铺就的木道,走丘陵漫坡草场上蜿蜒至炮台云朵间的悠悠盘山道……在道路上会采撷到种种的乡间轶闻、族群细节。热土父老的生存境况与精神负累也都会有诸多的铺陈。
美籍波兰作家切斯拉夫·米沃什在为约瑟夫·寇德卡的画册《流放》作序时写道:“既然‘流放’是20世纪最基本的特征,那么作为一个要真实表现民众的艺术家,他自己的生活也必须处于某种意义上的‘流放’。”所言与“在路上”有些相近,你表现“在路上”,你自己当然也要“在路上”。你“在路上”是为“在路上”者进行“声音的传递”。你要闪躲那些公共感叹并用独特性对自己进行支撑。你要深切地理解他们,莫要把他们的声音给传递歪了。
那么,都传递些什么呢?蹲在门口认真地往嘴里扒拉高粱米粒儿;扁担钩钩住水桶,吃力地拽上来一桶清水;蹲在一旁看老马在石槽里吧唧着嘴;围帘里高高地装起3000斤玉米,三匹马过高土坎时大口地喘,左右乱撞,车老板吼着抽打着;“喜鹊乱叫大雨要到”,用木橛子刮锨上的黏土的汉子正仰头看天——地都干成了老婆子脸,爽爽地下一场才好哩。
就是这些家常日常庸常,就是这些艰辛却并不以艰辛为艰辛的一切,就是因为抱着“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的想法,农民希求的仅仅是小小的、简单的幸福。这也是一代代现实主义作家、画家表现过的。
许多人一提到现实主义就觉得落伍,以致现实主义已经成了一个“隐蔽的传统”。事实上,不同形式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有宽广的上升空间,也用不着去刻意区分,重要的是合适于自己。摄影也并不曾发明过什么,它只是以镜头这种方式打捞着当代视觉资材的流失。
谁都不能无视和有意搁置乡村剧变。在中国乡村延续数千年的道德、价值观,延续百多年并孕育了无以计数的乡土文化、艺术的乡村文明,今天不但已呈颓势且已大面积溃败:妇女临流在青石上捣衣,老汉在磨房推着碾子,豆腐坊飘出了豆香,冬日的铁匠铺前聚拢着晒太阳的农民和在他们腿间穿来穿去的狗、鸡……如许的出作入息式的乡村田园素描,在日常的乡村生活景象中已越来越少。还有那些传承了几千年的民间技艺——乡里的石匠、窑匠、漆匠、竹器匠、小炉匠、纸扎匠……极少有年轻的后生愿意去学了。即便是旷远的西部,机器的嚣声也在日近。
丢弃了传统乡间细节的、统一规划排列齐整一家一栋楼的明星村庄毕竟是少数。大量的情形是,维持原状的村庄已日渐凋敝,成为“空巢村庄”、“留守村庄”。年轻人向往着都市生活,却在大量涌入都市的同时难以得到真正的身份认同,成为城市的“异乡人”或者说是城市的“他者”。故乡不再温暖,高层塔楼里他们所包租的地下室却依然阴潮。
从熟络的家园进入陌生的都市,农民面临很多问题:经济上的窘迫,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远离家人的孤单,融入新环境的不易。所有这一切令他们焦虑和缺乏安全感。总也安定不下来的状态即是一种“在路上”的状态。其实每个人都处在“在路上”的流放状态,区别在于你是否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状态,包括其中的欢悦与愀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