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庞颖洁小说三题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庞颖洁小说三题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沉默

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跟她说。他想告诉她,咱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岁月不饶人,想要去做许多事,却不行,体力不允许。他还想告诉她,他没想到,真是不敢想,他还能再见到她。他想了又想,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于是,干脆就闭上嘴,装出一副很激动的样子。其实,他确实挺激动。

他总觉得,应该跟她讲点啥。他想起自己有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儿子女儿都结婚了,不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他现在自己过,高兴了就走动走动,换着家住一住。好像活得还不错。他拿不准主意,不知道应不应该跟她讲这些。为慎重起见,他还是闭着嘴。不过,老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坐着或者站着是不对劲的,让人觉得太尴尬。他们这么大年岁了,不应当是在这种气氛中度过的。

那么,还是应当唠点什么。比如,问问她,你过得怎么样?家里一共几口人?也是孙男弟女一大帮了吧?看来,你的家境还不错,你不显得过分衰老。你老伴怎么样?是做什么的?想到这,他突然不愿意往下想了,他不愿意知道她男人的情况。于是,他还得闭上嘴,什么也不说。眼睛往天上瞅,再往下看,脑袋在脖子上扭来扭去。他觉得,怎样都不自在,身上痒得很。

你不说,她也不说,两个人总不能就这么分手啊。眼皮都触着棺材盖了,忌讳还是那么多。本来他们在一起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呢?真不该,可是,还是这样了。

尽量想点办法,打破这种局面吧。说说话,唠唠磕,也许双方都会很愉快。老婆死了十多年了,他很少跟谁唠什么心里话,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女人应该说说心里话。

他抬起眼皮看看她,她好像也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是,她也闭着嘴,就像和谁闹别扭生了挺大的气一样。

他们就那么默默地向前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刚才说什么了没有?他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他觉得,好像说了许多话,又觉得好像什么也没说。不管以前说没说,现在总不该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默默地向前走。

应该找点有趣的话题唠一唠,为什么要这样沉默呢?

他和她,沉默着,慢慢地向前面走。

这是为啥?他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做戏。真好笑。

东平的心愿

东平工作的第一年去过一次省城。

东平是和邻居大马去的,大马当时开个小超市,卖方便面酸奶泡泡糖之类的小食品。那是东平第一次出远门,整整一天,他懵懵懂懂地随着大马在街上奔走,脑袋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不停地瞅。

这就是省城的样子了。东平当时心里不知为什么,竟有些难过,想到他十八年来就一直生活在那只有一条柏油路的小镇里,东平很为自己委屈。

回家的路上,大马笑着对他说,你要不怕累,下次取货我还带你来。

东平很感激大马,立刻把再去省城的愿望铭心刻骨了。

不想很快大马停了超市的买卖,到一家合资企业做了业务员,不久连家也搬走了。

大马搬走那天,东平很是沮丧地送了很久,他觉得,再去省城的愿望也慢慢地离他远去了。那时候,东平还是个学徒工,三班倒,工作很辛苦,根本没有出差的可能。终于熬过了三年,出了徒自己做了师傅,也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约会的第二次,东平就对女朋友说,他想和她去一趟省城。东平的女朋友也是工人家的孩子,人挺朴实的,听了东平的话,沉默片刻说,咱留着那钱结婚时用吧。

等到登记时,东平又旧话重提,说他想去省城旅行结婚。这一次女朋友同意了,东平母亲却不允,老人说,东平是独生儿子,乡下亲戚多,不办酒席不行。

婚后,妻子发现东平看电视时,特别喜欢看省台的节目,新闻也看,广告也看,在暗淡的灯光里,妻子总能在他的脸上看到那被生活磨砺着的寸寸柔情。

东平有过两次如愿的机会,一次是厂里选送长跑运动员去省里参加比赛,东平早早地报了名。想凭着中学时全校破纪录的资格出趟公差,可在预赛时就被厂里刷下来。第二次是女儿五岁那年,女儿无师自通,打了一手好算盘,那年去省里表演,学校允许家长陪着。东平想去,但女儿的老师说父亲去住宿不方便。结果,妻子陪女儿在省城住了三天。这件事对东平打击挺大,好长一段时间,东平在家里都是闷闷不乐的。他明知自己这么做没道理,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嫉妒妻子。

在东平几乎绝望了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有天在街上,东平碰到了一个熟人,熟人是邻居大马的同事,熟人说,大马在省城,被派出所抓住了。那边来电话,让厂子去接人。又说,大马去年提了科长了,脾气也变坏了,厂里没人愿意去接大马。

熟人说完就走了,东平靠着马路牙子,慢慢地走,想,他应该去接大马……去省城。

从派出所接出大马,两个人就去了一家小饭店。东平喝了好多白酒,平时东平喝酒挺有量的,但这一次,东平醉了。大马在饭馆附近找了一家旅店,两个人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然后,就坐车回家了。

分手的时候,大马半真半假地说,事儿,我不怕人知道,可要谁把我当口香糖含在嘴里嚼个没完我可不答应。

东平就点点头,表示他明白。

但他还是食言了。东平不能不对人讲他去了省城,一讲自然要谈到大马,东平支支吾吾说半句留半句,这么一种暧昧的神态,大马出了丑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镇子。

一个寂静的晚上,东平下夜班时,被大马几个人拦住了,大马恶狠狠地骂,抽他的嘴巴子。结果不知谁一拳捣在东平的太阳穴上,东平在街上躺了半夜。

东平失去了两颗牙,就总是闭着嘴巴,在家里也不再收看省电视台的节目了。每天下班吃过饭,帮妻子收拾了碗筷,看女儿打一会儿算盘,就早早地爬上床去睡觉。

很快,东平就变成了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

老何

老何开了十一年车,现在不开了,他的眼睛坏了,是工伤,看东西模模糊糊的,领导安排他打更,工作挺清闲。

但他仍喜欢去看他那辆开过的车,如今那车已经停开了。孤零零地停在篮球场的一隅,前窗玻璃碎了个洞,裂痕像蟹爪一样向四面射去。他能在那车旁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他要接班了才返回。

有一次他又去看车,回到他打更的小屋,见老伴给他送饭来。老伴就说他,又去看那破车了,那么爱惜它,干啥露着一个洞不补?

老何只是不应声,低头吃饭。

过几日,他还去看他那辆破车,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个裂痕,想起老伴的话,在盛夏闷热的空气里,老何又一次回忆起那个遥远的寒冷的冬天……

她是刚从乡下返城的知青,人长得挺丰满。听说是离了婚扔下一个女儿回城的。那年冬天冷得出奇。记忆中他的手脚都生了冻疮。就在最寒冷的十二月,厂子里弄了一车皮冻柿子,说是给像她那样的工人子女解决点生活来源。于是她和两个工人家属被派来跟他的车,把冻柿子运到乡下去卖。

三个女人穿成棉花包,可坐在敞篷的“解放”车上面,还是冻得半死。

过了一两天,老何就发现她有意无意地和他搭话,问寒问暖。那时候老何才二十一岁,有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关心他,使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他也开始注意她,他发现她经常当着他的面解开枣红色的拉毛围巾,嘴里咝咝地吸着气,用手去暖已经化脓的耳垂。

于是有一天,他找个借口将助手留在家里,根本不顾另外两个女人愤懑的目光,将她叫进驾驶室。

“暖和吧?”他问。

“哎,真暖和。”她搓着双手,兴奋得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

以后的日子,他就经常找一些借口将助手留在家里。那样,她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暖和的驾驶室里给他讲农村老乡的趣事。但她从不提起过她的前夫和她的女儿,他也没想过问。

春节临近的时候,一车皮冻柿子就要卖完了。他觉得他想了一冬的那句话也到了和她说的时候。可是她却忽然不来上班了,直到全部的冻柿子卖完,他再也没见过她。

那两个家属也要回家了,他忍不住就叫住其中的一个,他磕磕巴巴地说:她不是冻病了,怎么五六天没见她来。

被叫住的女人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劝你别胡思乱想啦。其实她对你好,就是为了能到驾驶室暖和暖和,这是她亲口对我们说的。女人走了,他回到驾驶室,找出她几天前特意给他挑的一个冻柿子,用力向玻璃窗砸去。

这就是他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