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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爱德华·艾比的处所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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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处所意识是近几十年来生态批评领域一个十分关注的议题,许多生态作家的创作甚至被视为处所创作,美国生态作家爱德华·艾比就是其中之一。艾比的人生和作品很好地诠释了处所的意义,他的代表作《沙漠独居者》集中体现了他的处所意识:寻觅处所,确认自己的生态身份;居于处所,思考如何生态地存在;忠于处所,保卫我们的地球家园。

[关键词]家园;处所;处所意识;生态批评

[中图分类号]I3/7;I06 [文献标示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3)05-0089-09

[作者简介]王俊暐(1983—),女,江西泰和人,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欧美生态文学、生态批评研究。(江西南昌 330077)

[基金项目]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艾比生态思想的启示意义”(10WX46)、江西省社科院2011年青年项目“艾比生态创作影响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一、引言:从哪里来

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于1927年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印第安那县府某一街区的北三街道,这是经其传记作者詹姆士·M·卡哈伦(James M. Cahalan)严格考证确认的,但是,艾比本人却在许多场合或作品中声称自己的出生地是霍姆(Home)。①这两地不仅在地理位置上相去约10英里,且经济发展程度也有着天壤之别:前者位于印第安那县府的商业中心,后者是宾州失业率最高的小山村。为什么艾比要坚持篡改自己的出生地呢?当然,这与霍姆的英文“home”的意思“家”直接相关。但是,仔细考察艾比的生平,我们可以发现其中更深层次的原因。首先,就环境物质方面而言,霍姆是生态主义者艾比理想中的家乡,那里有着美好、原始的乡村景色,绵延起伏的山丘、清澈蜿蜒的溪流和郁郁葱葱的树林无不承载着艾比对快乐童年的美好记忆。其次,他真正意义上的家是在霍姆开始建立的。在定居霍姆之前,艾比举家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才白手起家至拥有属于自家的农场。再次,艾比的父母余生都在霍姆度过,那是艾比漂泊数十年后聊以寄托思乡之情的故园。

对故乡的记忆和想像是艾比处所意识的本源,从他一生的创作的8部小说来看,几乎每部小说都有一个关于家园的母题,或者是主人公去寻找心中的理想家园,如《乔纳森·特洛伊》(Jonathan Troy, 1954);或者是主人公离乡多年后返回家乡,如《傻瓜的成长》(The Fool’s Progress, 1988);或者是主人公在荒野中安居,如《黑日》(Black Sun, 1971);或者是主人公誓死捍卫所居之处,如《山火》(Fire on the Mountain, 1962);或者同时交织着寻找、居住、回归、保卫几种主题,如《勇敢的牛仔》(The Brave Cowboy, 1956)、《有意破坏帮》(The Monkey Wrench Gang, 1975)、《海都克还活着》(Hayduke Lives!, 1989)等。而艾比在他更多的散文创作中更是直接以他多年来在沙漠中工作、生活、考察、探险的经历为基础,思考人类作为自然家园的一分子,该如何理解这个家园的意义,如何定位自己的生态身份,如何存在(existence)于大地上,又该如何去捍卫这个赖以生存的家园。从这些散文的书名就可看出艾比的本意,如《沙漠独居者》(Desert Solitaire, 1968)、《回归家园》(The Journey Home,1975)、《旷野里的呼声》(A Voice Crying in the Wilderness,1989)、《请珍惜生命》(One Life a Time, Please, 1989)等。

对家园的向往和寻找、对自我生态身份的认同以及对在自然家园中的生态存在之思构成艾比独特的处所意识,它集中体现于艾比的散文集《沙漠独居者》(又译作《孤独的沙漠》、《沙漠隐士》)中。《沙漠独居者》是艾比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这部于1968年出版的作品,以艾比从1956年至1957年先后两次在拱石国家公园工作期间的笔记为底本,几经润色加工并融入他多年来在多个地方的生活经历和自然体验写成,其中既有作者在沙漠和荒野中探险的经历,也有他对现代文明和唯发展主义的批判性思考;既有他对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观察与赞美,也有他个人在沙漠中的生存体验;既是一位观察者和探险者的手记,也是一位公园管理员和生态主义者的思考日志。下文将以这部作品为核心,深入探讨艾比的处所意识。

二、寻觅处所:生态身份之确认

人从出生那一刻起获得生命,这是没有自主选择权的,但是,人要怎样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却可以由自己决定,至少从主观意识上、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的。存在于世界之中意味着:“我已住下,我熟悉、我习惯、我照料;……我居住于世界,我把世界作为如此这般熟悉之所而依寓之、逗留之。”①这个人类赖以居住、逗留的熟悉之所,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想象和不同的追寻。②这个地方通常来说是一个人生于斯长于斯的出生地,艾比童年生长的地方——霍姆山区,那个被他称之为“荒凉石南地”的小农场或许曾经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不富裕却保持了大自然的原始魅力,是艾比与兄弟姐妹们的乐园。白天,他们在“大林子”里和“小弯河”边嬉戏玩耍,与树木、小溪、野生动物为伴;晚上,他们坐在一起听父母谈论政治、宗教、文学等话题,认识这个小天地之外的大世界。艾比甚至还与弟弟霍华德一起在“大林子”里进行了一次较短的徒步旅行并写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篇游记。这段难忘的时光深深影响了艾比的故园情节和处所意识,他日后时常在书中回忆道:“童年时,荒野好像无边无尽。……我弟弟霍华德能和树木说话。约翰尼不用火柴就能生火。我则是一个辨听鸽声的专家。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会虚构童年往事。但是,我们很有可能确实在那片树林里迷过路,那树林见证了我们当时的敬畏感和恐惧感,这是虚构不出来的。”①遗憾的是,在艾比读高中的时候,随着美国经济的飞速发展,霍姆也难逃被开发的厄运。堆土机和挖掘机横冲直撞,曾经茂密的“大林子”被践踏得满目疮痍,曾经清澈见底的溪水成为冒着毒气的黄色液体。所以,故乡注定成不了艾比永远的家园,他注定要远游去别处寻找一个理想的处所。

生态主义者所理解的处所不一定且往往不是出生地,而是一个“被看到、被听到、被闻到、被想像、被爱、被恨、被惧怕、被敬仰的处所(place)”。对于艾比来说,他的处所则是美国西南部的大沙漠,是他从少年起就无数次梦想前往的地方——西部。艾比的父亲早年间曾在西部谋生,他常常给孩子们讲述自己在西部的经历和见闻,这给艾比提供了许多想象的源泉。童年时他和许多同龄人一样热衷于摹仿印第安人的牛仔游戏,陶醉于西部电影中所展现的神奇景象,幻想着有朝一日踏上西部的土地。高二那年,17岁的艾比怀揣着父亲给他的20美元,踏上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旅途,走向他梦中的西部沙漠。艾比终于亲眼目睹了西南部别样的风景:辽阔而雄壮的大沙漠;极富生命气息的科罗拉多河岸;原始而纯净的格兰峡谷。旅行回来,他这样描述自己对西部的第一印象:“在西部辽阔大地的天际线、60英里开外、炽热和睛朗的天空下,落基山脉的山顶白雪皑皑,传说成为现实。不可思议的美,就像男孩初次看到未着衣装的少女,那群山的景象拨动了我心底想象的琴弦,发出的声音至今萦绕耳畔。”②这次旅行给艾比内心带来的震撼影响了他一生,他从此找到了写作的主题,更找到了真正属于他的处所。

大学毕业后直到艾比去世的三十多年间,除了最初在现代都市里工作谋生的短暂几年,艾比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生活在美国西南部的沙漠里,或者从事季度性的环保工作(以国家公园管理员和森林防火员为主),或者沿着某个峡谷或河流探险、思考。因此,这个特定的区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园,是他长期生活创作的特定处所。在《沙漠独居者》的开篇,艾比开诚布公地宣告了“艾比的国度”③,他这样介绍他的处所:

这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有很多。每个男人或女人心目中和脑海里都珍藏着对这样一个地方的想像,一个理想之地,一个合适之地,一个真正的家园,它可以世界闻名,也可以不为人知,可以真实存在,也可以子虚乌有……

对我个人而言,我选择的是犹他州的莫阿布。我说的当然不是莫阿布镇,而是环绕着莫阿布镇的国土——整个峡谷地国家公园。那片布满岩石的沙漠。红色的沙尘、焦热的悬崖和寂寥的天空,这一切都位于公路的尽头。④

这个“家园”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居住空间,而是“生态批评语境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是人与自然界某一区域的一种非常亲密、持久的、牢固的关系”,①是人类真正安居其中,与自然融为一体、与其中的万物保持和谐关系的处所。艾比对这个地方的神往不同于当时美国普遍流行的“西部热”——到西部寻找财富与浪漫的个人英雄主义式的梦想,他神往的是与被工业文明改变得面目全非的美国东部不同的西部,是有着“红色的沙尘、焦热的悬崖和寂寥的天空”的沙漠,是保持着大自然原始、纯净风貌的荒野地区,那里才是他的“理想之地”、“合适之地”和“真正的家园”。

寻找到了一个理想之地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在处所”(in place),认识这个处所、定位自己在这个处所中的身份更为重要。当艾比真正进入到沙漠中,他开始用心观察这个世界,用脚步去丈量这个家园的每一寸空间。艾比所在的阿切斯国家保护区是一个汇聚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地方,无数形态各异的巨型石拱以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书写着大自然悠久的历史。面对这样宏伟的自然杰作,艾比感到无比震憾,他“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由岩石、云彩、天空和旷野构筑而成的巨大无比、奇异壮丽得超乎人所能及的场景”,不由得萌生一种“荒谬的贪婪和欲望”,他“想了解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像一个男人拥抱一个美丽的女人一样,紧紧地、完全地、深深地拥抱这些景象”。这样的激情,就像一个无比爱家且恋家的人回到家中的感觉,其贪婪和欲望全都源于对家园的了解和渴望,源于家园的美好和真实。千姿百态的景观和活生生的万物进一步勾起艾比对自身存在于这个处所中的身份的思考:

(岩石)像一位神,还是像一个魔?我想打压(最好是完全消除)自己将自然人格化的倾向。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暂时逃离文化机器的喧嚣、污浊和混乱,也是为了快速、直接地(如果可能的话)正视存在的精髓,那是维系我们存在的主要的、根本的基石。我希望能够真正看明白、看透彻一棵圆柏、一片石英、一只秃鹰、一只蜘蛛,变成它去看它,避免一切人为强加的特点,避免反康德哲学的,甚至要避免科学性描述的分类。我想要直面上帝和美杜莎,哪怕要冒着失去作为人类的自我的一切危险。我梦想能有一种强力的、残酷的神秘主义力量,本真的自我可以通过这种力量融入非人类世界,而同时又以某种方式完整地、特别地、独立地存在。这是悖论,也是原则问题。②

在这段相当耐人寻味的心理独白中,艾比思考的是作为人类的“自我”(self)在自然这个处所里存在的身份问题。在进行自我生态身份定位之前,艾比首先强调的是对自然的去人格化。传统文学作品甚至是很多被视为生态文学的作品往往将自然比喻成神、魔以及其他任何以人为摹本创造出来的形象,这就无法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的窠臼,人永远都在替自然及一切非人类存在物代言,然而,诚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人不是圆柏、不是石英、不是秃鹰、不是蜘蛛,又怎么能真切体验到它的所见所感呢?艾比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切自然存在物去认识他们,而不是以人为想当然的方式去定义、描述他们,他认为应当坚持康德的以存在物为本体的理念,甚至尽量避免用科学化的语言去描述它,因为科学毕竟是人类的创造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作为客观存在本身只是万千存在的一种,除非真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人在形式上成为非人类世界的一种,同时又保留人之为人的灵魂,从而既可以了解大自然一切存在物的秘密,同时又可借助人类的认识能力去理解他们。艾比自己也深知,这只能“是梦想”、“是悖论”,但同时,这也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只有正确找到自我在生态处所中的位置,我们才有可能与自然及万物和谐共处,才有可能在这个处所中安居。虽然人不可能真正抛开作为人类的身份去进入自然,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做到的,人可以尽量抛开一切作为人的私心和优越感,以自然的普通一员的身份同其他存在物平等地相处。

艾比很明确地将自己的身份定位为:“这33000英亩的阿切斯国家保护区里唯一的居住者、用益物权人①、观察者以及看守者。”②他是这个保护区内唯一的人类,这四重身份合而为一的内涵在于:他是这个特定区域的成员,他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收获,也在这里履行义务,这个地方真正成为他的家园。在将其处所家园化之后,艾比就与他的处所紧密相连且密不可分了。

三、居于处所:生态存在之思考

“要成为大地上的栖居者,就要真诚而彻底地了解地球,关键的,或者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去理解处所,我们直接地生活于其中的具体处所。”③在进入沙漠这个处所之后,艾比开始了他栖居于此的生活。清晨,他从他的房子——活动房车里出来,呼吸着“令人胃口大开的”空气,看着太阳从沙漠的石柱上冉冉升起,站在无垠的大漠里感受天地浑然一体的静默,欣赏着这里独特而神奇的自然风景,开始了美好的一天。在用过简单的早餐(通常是光脚踩着沙地悠闲地吃)之后,艾比开始视察他的“庭院”(garden):

我所说的庭院是指我周围的一切,从此处绵延至群山,到布克崖,到罗伯的鸟窝,到地之尽头,地盘大概有内盖夫沙漠那么大,除了我和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的莫阿布人,这里可算是无人区。④

接下来,艾比如数家珍般地列出与他一同安居在这个庭院中的成员的清单——无数常人根本没有见过更不用说叫出名称的植物和动物,他对这些存在物的生物特征、生活习性可谓观察入微、津津乐道,无异于谈论与他共同生活的亲友。越是了解他所生活的处所,艾比就越觉得“还有太多值得看、值得惊叹的生物”满心欢喜地生存在这个处所中。艾比信步走在这片属于万物的大地上,不时停下来观察体验不同的动物或者植物的存在状态,他由衷地感慨:

在这里,由于植物和动物相对较为稀疏,存在的奇异和玄妙特别强烈。这里不像其他地方那样,生命与生命簇拥在一起,而是稀少而简单地四散开来。每丛草、每株灌木、每棵树、每根草叶都能享受宽敞的空间,所以这些生命有机体在无生命的黄沙和光秃的岩石上兀自突显得更加坚定、顽强而鲜活。⑤

在人类群居的现代都市,住房紧张、交通拥堵、办事人多,每个人拥有的空间十分有限,生命与生命之间缺乏距离,失去充分发挥个性的自由和张力。在这种环境中生存的人类日渐趋向平面而了无生趣,生命成为一种机械、乏味而缺乏个性的存在。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存在状态,所以艾比选择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居所,在这个地方,足够宽敞的空间让每一个生命有机体都坚定、顽强而鲜活地存在着。

栖身于这样的处所,艾比感到无比的轻松与惬意。在一般人看来,独居沙漠里也许会很孤独,除了偶尔到此参观度假的游客,艾比通常都是一个人,他经常去探险游走的沙漠腹地和峡谷深处更是人迹罕至,但是,他说:“我终究不是孤单的。”他的身边有猫头鹰、乌鸦、老鼠、松鼠、野兔、囊鼠等生物为伴,他们和艾比一起期待日出,目送日落,更重要的是,他“愿意跟大地上的鸟儿交流想法”,他想听懂他们的语言。①快速融入沙漠的生存环境之后,艾比经常会用心去感受他车里的老鼠为食物的丰富或短缺左右的情绪,会努力倾听春天里松鸦在树上此起彼伏的音调中传达的失落和孤独,他甚至还与一条牛蛇十分亲密地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些看起来不可思议的行为其实需要的只是存在主体之间的平等对话和相互信任,只不过这里所说的存在主体不再只是人和人,而应是人和非人类存在。有了平等和信任做基础,人与非人类进行沟通乃至交流情感就成为可能。艾比认为,人与非人类生物可以也应当建立起一种真挚的感情,就像人和人、人和宠物一样,而建立这种情感的前提在于,非人类生物也和人一样是有情感体验的,否认这点就如同否认女人和男人一样有思想和灵魂一样荒谬。事实上,很多动物独特的表达方式与人类的语言一样都在诉说他们内心某中情感,只是因为人类没有放下戒心和身段去倾听并且体会。②

沙漠显然不是安乐窝,这里的物质极其匮乏,艾比住的是一辆配备了简单生活设施的小活动房车,所有的生活用品仅包括铺盖卷、睡袋、简单的炊具、打字机、手电筒等,喝的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但艾比觉得这样就已经非常舒适和奢侈,过多的文明社会的工具只会将人与自然界割裂。以手电筒为例,艾比作了一番非常精辟的分析:同许多其他工具一样,手电筒容易将人与其周围的世界隔离。一旦打开它,人的眼睛适应了它的光以后,就只能看见眼前的这一小块范围,反而与之外的世界隔绝了。相反,如果不使用手电筒,人就与漆黑的周遭融为一体。③特别是在沙漠这样一个极为原始的自然环境中生存,放弃使用工具,用心去感受自然的恩赐,才能找回真正的自我:

呼吸新鲜空气(春天沙尘暴过后),宁静、独处和空间;每日每夜都有一望无际的风景:太阳、天空、星辰、云彩、山脉、月亮、岩石和峡谷;有大把的时间够让思想和感觉满世界地优游徘徊;还能在这遥远的地方发现某种莫可名状的久违的东西。④

这样的存在已经远远不止是生存,而是一种超越了肉身的精神存在。在这样的处所中生活,人会变得像天空一样平和,像大地一样宽广,像河流一样沉静,像白云一样自由。

居于处所的人不可能彻底摆脱作为社会人的身份而存在。艾比本人时常会在工作和探险之余,到附近的莫亚布镇“补充生活必需品,同时与人进行一些接触,这比在国家公园里接触游客更重要”。在当地的酒吧里,艾比与长期生活在镇上的人们(矿工、地质学家、牛仔、牧羊人等)接触时发现,这里的氛围特别和谐友好,人们谦和有礼、互相尊重,偶有意见不合,却极少打架斗殴,与他在大城市的酒吧里看到的那些领口紧束、身心疲惫的都市人及他们营造的愁云惨淡、消极颓废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差异从何而来呢?艾比分析了其中的原因:

1.这些堪矿人、矿工等大多整天在海拔1英里以上的地方从事户外体力劳动,他们的身体处于适当疲劳而又轻松的状态;

2.他们多数人都是单独工作,拥挤的人群不是他们时常必须忍受的烦恼,反而是一种很少能享受的快乐;

3.他们多数人都是拿着可观的收入且/或从事热爱的工作,可以说,他们是幸福的;

4.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他们必须同时兼具技术、学识、健康的身体和独立的能力,这些条件往往激发人的自信心,他们不必怀疑自己的男子气概;

5.最后,莫亚布是一个信仰摩门教的城镇,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规定。除了半私人性“会所”,酒吧里不卖烈性酒,甚至连正规的啤酒都从来没有。①

归纳起来就是,适当的户外活动,良好的工作环境,保持独立的空间和人格,丰衣足食又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保持健康清醒的头脑,这些条件是人类和谐相处、幸福生活的前提,是人类诗意地栖居于处所的方式,而这样的存在方式才更合理、更生态。

四、忠于处所:生态防卫之诉求

艾比离群索居在与世隔绝的沙漠里并不意味着他倡导所有人都这样做,这是不现实的,而且它也会给荒野带来更多的破坏。但是,艾比认为,保留荒野这样一个处所对人类而言具有更重要的意义。人类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通过暂时地、正当地远离人群,更新对自我和对整个人类的爱”。②长久以来,现代文明的枷锁束缚了人类的肉体和精神,甚至让人失去追求自由的能力和反思存在的激情。而“荒野”这个词本身就有一种非凡的魅力,它通过唤起人类怀旧的情绪,提醒人类:我们的祖先来自这里,我们的未来也终将走向这里,我们忘记却一直存在的某种真理始终像流淌的血液一样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这个真理就是:荒野曾经是人类以及一切非人类共同的家园,我们有责任热爱并忠于这个家园。

但是,对荒野的爱,不仅仅是对永不可及之物的渴求,也是对大地忠诚的表达,正是这大地生我们、养我们,它是我们所知唯一的家园,是我们所需唯一的乐园——但愿我们能认识到这点。原罪,真正的原罪,是因为贪婪而盲目催毁自然这个乐园——但愿我们有资格拥有它。③

寻觅处所和居于处所最终要落足于对处所忠诚,而忠于处所不应该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区域,而是要忠于大地这一大的处所。④大地(earth)这个词对于艾特别重要,他坚称自己是一个“大地主义者”(eartheism),他的解释是:大地主义是一种对我们的星球最基本的忠诚,一种对我们的生命和我们亲友生命的尊重,以及对我们周边动植物生命的敬畏,是一种对地球、对我们所熟悉的日常生活、对所有生物甚至我们脚下的岩石,对维系我们生存的空气的热爱和忠诚。⑤这种对处所的爱已然升华到一种大爱,一种超越任何“中心主义”的整体观。

然而,安居于沙漠、行走于荒野中的艾比很多时候是忧虑的,甚至是愤懑的。他看到“自然已被污染,/人们占有了她的每个私密角落,/施行着该被诅咒的邪恶劣迹”,①他时常能感觉到工业文明和消费主义对自然的威胁和破坏像一片乌云一样随时会席卷而来。越来越多的公路、电线、水管、汽车入侵他安居的处所,正在逐渐改变沙漠本来的面目。最让他不能释怀的是即将要为建人工湖而被淹没的格伦峡谷,他曾在大坝建起之前与好友拉尔夫一起沿科罗拉多河顺流而下,亲眼见证了峡谷两岸奇特的原始风貌。想到这个天堂般的乐园即将毁于工业主义的贪婪,艾比希望能出现奇迹,希望某个无名英雄背着一个炸药包潜入大坝深处,将威力十足的炸药装到大坝最扎实的地方,把雷管接到水坝的重要线路上,就等大坝开幕仪式的那天,当重要人物齐聚一处庆祝大坝建成时引爆,让这可恶的大坝在瞬间灰飞烟灭。②虽然艾比自嘲这只是一场白日梦,但它显然是日后艾比掀起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生态性有意破坏的最初灵感。正是对处所的热爱和忠诚,促使艾比想到要拿起武器保卫地球这个全人类共同的处所。自然是人类的家园,如果有人要侵犯它,作为家庭的一员当然就有义务和权利来保卫自己、家人和财产。这种做法合情合理也合法,哪怕它暂时还不能被全人类接受认可。

理智与情感的冲突往往令人纠结,生态防卫直到今天都没能在环保运动中得到普遍的认同,艾比笔下的生态卫士从来都没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他也从来没有掩饰绝望与忧虑。但是,他又乐观地坚信:自然必将比人类持续得更久。“人类生老病死,城市兴起没落,文明萌芽衰败,唯有大地永在,少有更改。毫无疑问,人类不过是一个梦幻,一种思想,一段幻觉,只有岩石是真实的。岩石和太阳。”③或许,只有“沉入风景,像一块石头、像一棵树一样定格在一个地方,化成一个视线模糊的、与沙漠同色的、微小而静默的影子,乘着想像的翅膀,透过飞鸟的眼睛,俯视那因鸟儿高飞、风景渐远而变得越来越渺小的人类的身形……”④此时的处所已经没有了“我”,他已经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

五、结语:到哪里去

1989年3月14日,太阳从天边缓缓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然而在沙漠中的一个小房子里,在奇迹般地超出医生预测的生命期限3年之后,艾比在妻友们的陪伴下含笑离世。按照他生前的意愿,没有任何世俗的仪式,几位亲友把他的遗体装入他生前最爱的一个旧睡袋中,用一辆小卡车运往他心爱的沙漠深处埋葬,墓碑是没有打磨的大石头,上面写着“爱德华·艾比1927—1989 没有评论”。下葬时,人们看见山谷里盘旋着许多秃鹰(这是艾比常常自喻的形象,也是美国的民族图腾),继而直冲云端。

艾比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死亡的思考,他亲眼见证目睹过许多亲友的离世,乐观的天性和深厚的哲学底蕴使他持极为豁达的死亡观。他这样看待人的死亡:

一个人的死亡会让我觉得沮丧吗?没必要。以这个人的年纪来说,他的死是不可避免的,也算是寿终正寝,而就地球上生命的本质而言,我们每个人都不好说出口地认定他活得足够了。他的离开为活着的我们腾出了空间。旧的去了,新的来了。他走了,我们留下了,别人来了。生命终结之犁铲起残茬,翻起石头、泥块和野草,覆盖老去了的、安息了的、空壳、老皮、空豆荚、枯根,为下一季作物辟出空地。过程无情而残酷的,却干净而美好。①

死亡不是结束,是一种回归,回归人出生、成长、居住的家园,生命就这样在大地上不断轮回,不断更新。所以,一个生命的离去不该令人沮丧,人应当坦然接受它。

早年看护第二任妻子丽塔病危的父亲和第三任妻子朱蒂的经验,让他目睹了现代医疗器械对病人的催残和折磨,所以,无论病情如何恶化,他都拒绝住院治疗。即使在极其危急的情况下不得不住院接受抢救性治疗,他也总是很快就强烈要求出院。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艾比十分坦然和从容,他认为“对死亡的畏惧缘于对生命的畏惧,一个活得充实圆满的人随时都准备接受死亡”。②1982年,当他第一次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艾比就立下遗嘱,对自己死后的埋葬地、葬礼举行方式以及碑文作出了详细的要求。他希望自己至始至终都是一个自然之子,从荒野中走来,死了也要“肥沃土地,滋养仙人掌、峭壁玫瑰、三齿蒿和树木”。③

有哲人曾说,生命中所有的问题可归结为: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而艾比是这样解答这个问题的:他想像自己出生并成长在充满田园诗意、有如乐园一般的乡村;他一生都在寻找且用脚步丈量他心中的家园;他三十多年的时光都主要独居在美国西南部的沙漠中;他开启了人类以武力捍卫自然家园的梦想;他在生命的最后像泥土一样回归大地。作为一位生态创作者,艾比用他的行动和作品很好地诠释了处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