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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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下水道了。最初，孩子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一辆一辆的大汽车开过来，卸下一车一车的石子，鸡蛋大的石子，杏核大的石子，还有沙，温柔的，干净的沙。堆起来，堆起来，堆成一座一座山，把原来的一个空场子变得完全不认得了。原来挺立在场子中间的一棵小枣树只露出了一个头，像是掉到地底下去了。最后，来了一个一个巨大的，大得简直可以当做房子住的水泥筒子。孩子最初只是怯生生地，远远地看着。后来，从有一天起，他们就跑到这些山上去玩起来。哦，他们站得多高呀，许多东西看起来都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他们看见了许多肩膀和头顶，看见头顶上那些旋。他们看见马拉着车子的时候脖子上的鬃毛怎样一耸一耸地动。他们看见王国俊家的房顶上的瓦楞里嵌着一个皮球。他们隔着墙看见他们的妈妈往绳子上晒衣服，看见妈妈的手，看见……终于，有一天，他们跑到这些大圆筒里来玩了。他们在里面穿来穿去，发现、寻找着各种不同的路径。这是桥孔啊，涵洞啊，隧道啊，是地道战啊……他们有时伸出一个黑黑的脑袋来，喊叫一声，又隐没了。他们从薄暗中爬出来，爬到圆筒的顶上来蹦跳。最初，他们从一个圆筒上跳到一个圆筒上，要等两只脚一齐站稳，然后再往另一个上面跳，现在，他们连续地跳着，他们的脚和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弧形的坡面，习惯了这样的运动的节拍，他们在上面飞一般地跳跃着……

他们跑着，跳着，他们的心开张着。他们也常常跑到那条已经掘得很深的大沟旁边，挨着木栏，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木架子，看在黑洞洞的沟底活动着的工人，看他们穿着长过膝盖的胶皮靴子从里面爬上来，看他们吃东西，吃得那样一大口一大口的，吃得那样香。夜晚，他们看见沟边点起一盏一盏斜角形的红灯。他们知道，这些灯要一直在那里亮着，一直到很深很深的夜里，发着红红的光。他们会很久很久都记得这些灯……

孩子们跑着，跳着，在圆筒上面，在圆筒里面。忽然，有一个孩子在心里惊呼起来：“我已经顶到筒子顶了，我没有踮脚！”啊，不知不觉的，这些孩子都长高了！真快呀，孩子！而，这些大圆筒子也一个一个地安到深深的沟里去了，孩子们还来得及看到它们的浅灰色的脊背，整整齐齐地，长长地连成了一串，工人叔叔正往沟里填土。

现在，场子里又空了，又是一个新的场子，还是那棵小枣树，挺立着，摇动着枝条。

不久，沟填平了，又是平平的，宽广的，特别平，特别宽的路。但是，孩子们确定地知道，这下面，是下水道。（有删节）

【语言拣金】

作者将绚烂的生活寓于平淡的文字之中，韵味悠长。孩子初见水泥筒子时怯怯的神情，跑到山上玩的姿态与心理，在大圆筒里玩耍的日子，孩子心里的惊呼，无不让人深深地感受到孩子们童年的快乐。

【妙语采撷】

1.现在，他们连续地跳着，他们的脚和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弧形的坡面，习惯了这样的运动的节拍，他们在上面飞一般地跳跃着……

品读：作者在朴实的描写中，活灵活现地展示出孩子对这些新事物由陌生到熟识的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充满的生活情趣。“跳”“飞”“跳跃”等动词，更把孩子们童年的快乐展现无遗。

2.原来挺立在场子中间的一棵小枣树只露出了一个头，像是掉到地底下去了。……还是那棵小枣树，挺立着，摇动着枝条。

品读：文章首尾借用景物描写，前后照应，既暗示了环境的变化，又寄寓深意。一株小枣树从“掉到地底下”，到“挺立着”，既是物的情状，又是人的成长。

【作品风格】

汪曾祺的作品多取材于平常的人和事，写出了家乡的风土人情和习俗民风，显示出浓郁的乡土气息。他擅于运用白描写法，文风纯朴自然。他的作品在疏放中透出凝重，于平淡中显现奇崛，情韵灵动淡远，风致清逸秀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