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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破解魔咒:我是富士康最坚强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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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月到3月,富士康有13名员工跳楼;仅5月,富士康就出现骇人的“六连跳”,五死一伤,震惊全国!就在这个黑色5月,富士康员工邓应,经历调资无望、相恋三年的女友绝情而去的沉重打击,在浓重的自杀气氛笼罩中一次次走上楼顶,不望星空,只凝视黑洞洞的楼底……

邓应最终没有跳下去。他仍是那个22岁、热爱生活也热爱大海的阳光小伙。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讲述了在富士康5年的成长经历,讲述了富士康严酷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对他意志力的磨砺,诉说了黑5月中亲情的力量和逝去的爱情中尚存的些许温暖给他的慰藉。邓应的故事让人感叹,以下是他的自述。

5月“第一跳”,我们是卑微的蚂蚁

2010年5月6日中午,我正在饭堂吃午餐,噩耗传来:多才多艺的员工卢新,半小时前从宿舍的阳台跳楼身亡。匆匆扒完剩下的几口饭,我和工友赶往出事现场。警察拉起标示带围住了现场,一块黑色塑料布盖住了卢新年轻的躯体,呈放射状的血迹飞溅四周。

我从现场工友处得知,24岁的卢新2009年8月到富士康工作,是富士康09青干班的成员,每月底薪高达2000元,比同期入厂的工友高出近两倍。卢新喜欢唱歌,曾参加过湖南卫视快乐男声比赛。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入职8个月共向家里寄出1.3万元(几乎占总收入85%)的孝子,会在5月6日那天微笑着对工友说:“我要到阳台上去看风景。”说完推开窗户跳到阳台,接着从阳台跳了下去……

那天,我从卢新惨烈的跳楼现场回来后,心情悲凉到极点。下午上班,我和同车间的工友全都不说话,眼前老晃动着卢新露在塑料布外的双脚。晚上下班,我和同在富士康打工的几个技校同学聚集在一起。因悲伤和愤怒,我流着泪诘问同学:“卢新因看不到前途而跳楼,我们几个已经在富士康干了5年,可我们除了挣点低微的工资外,别的还有什么?卢新跳了,我们要不要也跳?”无人应答,同学中有人流泪,有的大口灌啤酒。卢新之死,让我觉得人生的天空变得漆黑。

晚上,我刚回宿舍,妹妹打电话给我:“哥,我刚看到新闻了,你们富士康又有人跳楼了。他为什么跳?你是不是也碰到了不顺心的事?我还有两年才大学毕业,指望你挣钱供我读书呢!哥,你要好好的,千万别出事!”

我安慰妹妹:“别担心,我才不会跳楼呢!5年我都顶下来了,还能继续顶下去。你安心读书,我没事…”妹妹千叮咛万嘱咐,才挂断电话。

5年前,富士康到我所在的湖北某技校招工,经过苛刻的挑选,在全校近千名学生中,最终我和另10个同学被选中。我的家在湖北一个普通小镇上,父亲在砖厂上班,每天打砖胚、装窑、出砖,很辛苦。妈妈是镇邮电所的邮电员,无论刮风下雨或烈日当头,妈妈总要背着沉重的邮包,一大早就得出门去送报纸和信件。妹妹读高二了,成绩很好,很快要考大学了。父母每月收入加起来不到2000元,要供我和妹妹读书,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辛。听说我被富士康选中,父母和妹妹都很高兴。

几天后,我登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第二天晚上到达深圳后,我发现这一批招工人数多达近万人!安排好宿舍,换上了统一的服装,我们进厂上班了。富士康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园区分为A区、B区、C区……一直到L区,每个区都有十多栋楼房。园区里有银行、超市、邮局、网吧、餐厅、休闲广场……拥有员工多达40多万人的工厂区,繁华得就像座小县城。

上班第一天吃早餐,我和上万个身穿工作装的员工列队来到食堂,依次从窗口上取出一份餐盒,就近找个位子坐下来埋头吃饭。只听见筷子响,无一人说话,场面像似亿万条蚕在啃桑叶,很震撼。我觉得很新鲜,也很兴奋。吃饭有时间限制,我三口两口吃完后刚要起身,课长按住了我的肩头:“你还剩一小块馒头没有吃完,这不行,请吃掉。你是初犯,免记过处罚。记住了,你可以多吃,但绝不能浪费一粒粮食!再犯会记过,三次记过会被开除。明白了?”

我读中专时,高兴了会用吃剩的最后一块馒头扔人玩儿,没想到大工厂在意这些芝麻小事。课长声音不大,但我和众多在进食的员工听上去却如雷震耳。很快,大家都吃完早餐起身离开饭堂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所有的餐盒都吃得很干净,连一片菜叶也没有剩下。

吃完早餐,我们上了穿梭巴士,从食堂直接去车间。更为震撼的场面出现了:车间大如半个足球场,5条流水线一字排开,每一条流水线两侧分别站着数百个工人,机械化流水作业。我走到自己的工作位置上,如同一只蚂蚁汇入蚁群。数不清的大电扇片刻不停地转动,空气中有种沉闷和凝重在流动,没有人说话,只有单调、持续的操作声不绝于耳。我的同学所在的车间负责给一台产品上三个螺丝,每18秒一颗,如一颗上不好会影响下一道工序。后来成为我女友的许蔓在流水线上负责查看电视荧光屏有无亮点,没有便放行至下一道工序。我比她要轻松些,我因有专业知识,被分在手机模具车间,虽然工作也很单调,但相对要好些。

半年后,我第一次调薪,底薪调到了900元,课长承诺年底还会调薪,三年后底薪会有2000元上下,加上加班费,收入还会高。900元在深圳这样的高消费城市是无法生活的,为挣到更多的钱只能加班……

第二跳第三跳……亲情紧紧拉住我

转眼间,我在富士康单调的流水线上干了两年,想想可真不容易。在这里吃饭是流水线,上下班坐穿梭大巴也是流水线,上班更是流水线。工厂小区半封闭,我和工友们一年365天除了上班、加班就是吃饭和睡觉,日子有说不出的枯燥。

两年间也有令我高兴的事:一直和我若即若离的许蔓,终于和我确定了恋爱关系。从前,清纯漂亮的女友很保守,高兴时至多让我在她脸颊上象征性地吻一下,不高兴了连手都不准牵。我也不是那种特别猴急的人,能找个好好过日子的人不容易,不在意一时半会儿的亲热。我们确定关系后,我发现女友的变化很大。每次约会,她都会双臂环抱着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肩头久久不肯放开。最开始,我以为女友终于发现了我的魅力后“爱不释手”,时间长了,我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女友这样搂我,是她上班太累,累得受不了,拿我当沙包依靠,以便能好好休息一会儿。

两年间,我一直以为女友的工作比我轻松,不就看荧光屏有无亮点嘛,工作环境干净、安静,没料到她会如此疲惫不堪。女友告诉我:“每次干满8小时从流水线上下来,感觉脑袋是麻的,浑身没劲,心里烦躁得不行,老想找人大吵或打一架。按说,这点活比起在老家干农活轻多了,可我觉得累。真佩服有些小姐妹,为多挣钱每天还能加班4小时,每个月加班多达120小时!”

我每月也得加班,不加班工资只有2000元,如能加班60小时以上就能挣到3000元,我所在车间的工作虽比女友的好些,但顶满8小时同样很累……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我和女友在富士康干到了,2010年。5年过去了,我感到迷茫,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更不知道除了挣点钱,人生的价值是什么。

低微的工资,枯燥的流水线,日复一日……富士康是一部冷酷的“工业机器”,它以低微的工资垄断数十万密集员工为国际巨头“代工”,以低廉的成本获取巨额利润。作为员工,我和女友除了离开就是服从、没有别的路可选择――如果非说有第三条路,那就只能像卢新那样,选择跳楼!

卢新跳楼的阴影还没有从我心里飘散,又一桩让我备受打击的事降临了:5年间我因表现良好,每年两次的调资调级虽严格到近乎冷酷,但次次都有我,我从普通员工干到了“师一级”,底薪涨到了3000多:可2010年第一次正常的调级调资名单里,竟然没有我!

我非常沮丧,心情坏到了极点。血汗工厂对老员工都这样,我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心中的不快一天天累积,我觉得自己快爆炸了。我找女友倾诉,可女友说:“又不是你一个,往宽处想吧!”

就在我极度郁闷的那些天,富士康接连发生了三桩可怕的自杀事件:卢新死后的第5天,24岁的龙华厂区女工祝晨明从9楼出租屋跳楼身亡:5月14日,龙华厂区21岁梁姓男员工跳楼身亡;5月21日,龙华园区21岁男员工坠楼身亡…一次次可怕的自杀事件摧残着我的意志,跳楼的念头时常闪现在我的脑海。

5月22日,这么多年来极少给我打电话的父亲拨通了我的手机:“儿子,你妹妹说富士康10天内三人跳楼死了,我很担心你。儿子,受不了你就回家,别想不开。我和你妈很想你……”我有点惊讶,赶紧对爸爸说我没事,让他和妈妈放心。打电话时我很平静,可挂断电话后,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情涌上心头,眼泪不知不觉间涌了出来。我想克制,可越克制越伤心,索性放声哭了起来。

爸妈,我从小镇到世界500强的大厂上班,地处繁华的深圳,每月能挣钱回家,家人和乡邻们羡慕,你们一定觉得我活得滋润、像模像样,是吧?爸妈,你们弄错了,血汗机器压榨下的我已经被奴役成了机器,我每天除了上班、加班,不再有什么;我疲惫、麻木已极,富士康虽有多种工余活动,但加完班,我们只想睡觉、睡觉……

爸爸妈妈,现在明白了吧,我和工友们活得一点都不风光,我们是一群苦巴巴的孩子,甚至比不上在内地随便找个地方打工的兄弟姐妹,他们可能挣钱少,但自由自在,不高兴了可以找父母或亲人撒娇、诉苦,可我们许多时候,心里有再大的苦都会独自咽下去――在世界500强排名100出头的大厂子工作的孩子,谁好意思向父母诉苦?

命运连连受创,黑5月里我走向坚强

黑5月里,自杀的“多米诺”骨牌仍在富士康继续上演:继卢新和另四个员工跳楼自杀后,5月25日,观澜园区一名19岁男员工坠楼身亡;次日,富士康自杀事件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先是一名男性员工深夜坠楼身亡,接着又有员工跳楼自杀被劝阻后,回宿舍割脉自杀……

我说服自己,生活虽有种种不顺心,但我出身卑微,应该比大学生或独生子女坚强些,再怎样也不能跳楼。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棵“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竞放在了我身上,5月27日,相爱三年的女友许蔓向我正式提出分手,收拾行李回老家了。一切毫无预兆,没有特别的原因,更不是受跳楼员工的影响。按她的说法是:“我们分手和相爱一样,没有理由。我走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那天,在厂区的草地上,刚下班的我听完女友的话,顿觉眼前的草地变成黑色。我强忍悲伤,低声说:“我们不是那种牛死不离的恋人,相爱三年,更多的是寒冬里行路人的彼此温暖,是在富士康干完一天活累得不想动的打工人相偎相依!我们说过的,相爱时不移情别恋,分手时也别冷酷无情。这些你忘记了?”女友安静地听着,长时间不吭声。

我急了,和女友开恶作剧玩笑:“富士康这个月跳楼五死一伤,有两人因失恋跳的楼,你就不担心我成为下一个?”女友抬头剜了我一眼,之后宛然一笑:“你不会。咱们自小吃苦,现在能为父母家人挣钱了,才不会为这种事跳楼呢!”女友说完,转身离去。

望着女友离去的背影,我心里空空荡荡,脑子虽清醒,但控制不住地走到高楼顶朝下观望。我爬上工厂小区饭店的楼顶,也坐在出租屋的楼顶看夜空,我还从工厂作业区的窗户向外打量,想象一旦身体飘离楼顶撞向地面会有多痛……

专家说得对,当自杀成为一种惯性,当一种特有的自杀气氛越来越浓烈并笼罩一切,自杀真的会具有“心理传染”的特性。28口那天,一个念头强烈地左右着我:卢新和四个工友因前途迷茫和失恋跳楼自杀,我和他们遭遇着同样的痛苦,他们跳了,我为何不跳?如果自杀,我能获得10万元抚恤金!拿到这笔钱,妹妹读书不用愁了,父母以后日子也会好过了。我从来不认为工友会以10万元贱卖自己,但无可否认的是,在跳与不跳的最后关头,这10万元是强烈的催化剂和猝然而至的无情推手!

黑5月的富士康6人跳楼五死一伤!黑5月里,我三年的爱情夭折。最脆弱的那天来临了。5月29日下班后,我喝了点儿酒,觉得心情出奇的好,有种“远征兵”的快活和兴奋。加完班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两点,我站在出租屋高高的楼顶,觉得跳下去摔不痛我,我自信离开楼那一刻腋下会长出一双翅膀,让我飞到爱撒娇的妹妹身旁,让妹妹帮我理顺凌乱的头发;飞回父母身边,让他们抱紧我、一声接一声地问我:“儿子,你在外面可好?5年了,累不累?”

我坐下来,双腿悬空耷拉着,晃荡不停。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妹妹打来的。妹妹说:“哥,我睡不着,很想你,找你撒下娇。哥呀,一个月死了5个人,你们富士康让我害怕。从明天起,别跟我提富士康三个字。哥,从这个月起,你也别给我直接寄钱,你寄给爸妈,再让他们寄给我吧!这样至少我能骗骗自己:我用的钱是爸妈的,不是我那个在血汗工厂卖命的哥哥挣的血汗钱!”

我咬住牙忍住没有哭,连声答应妹妹:“好,我听你的,不提富士康。也别说血汗工厂,说它冷酷机器吧!钱我寄给妈,让妈寄给你!”

好妹妹,冲着为你能好好读大学,我都不会跳!

死神没有走远,我看见它多次徘徊楼顶冲我微笑,只有想死的人才知道死神的诱惑有多大的魅力……我能最终抗拒死神的诱惑吗?

尾 声

今天,我仍活得好好的。

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我没有成为黑5月里的“第7跳”,亲人给了我安慰和力量。先是父母给我打电话:“儿,你们工厂出了那么多事,你要多保重。你才22岁,明天的路还很长。在富士康干得不痛快就换个地方!别让父母担心……”

妹妹一天一个电话打给我:“哥哥,你要是心里太难受就回家。”“哥哥,失恋了就找更好的女朋友气气她!…哥哥,你要出事,我也活不下去的。”“哥,‘冷酷机器’再冷,有我和爸爸妈妈暖着你!”

好妹妹,谢谢你!有亲人暧着我,有远方的家、亲人的灯照耀着我生命的旅程,我会好好活下去。亲人的话语和关爱如一只只方向舵,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打工人如条条小船,遭遇再大的风雨也不会迷失方向!

最让我感动的是,离去多时的女友发来了短信,虽然只有“保重”两个字,我还是感动得直掉泪。谢谢你,许蔓!我会保重自己,24岁的天空多么蓝,妹妹还有近两年才毕业:我长得还算帅,爱生活、爱大海,不信找不到爱我的好女孩!

我甚至短期内不打算离开富士康,最近富士康员工增加30%到60%的工资,我是“师一级”,涨工资后的收入比重新打工多得多呢;挣钱给妹妹读书,余下的让父母存着,将来用于我和一个好女孩结婚。我有坚强的信念:好好活着,上对得起父母亲人,下对得起自己。

我会好好活下去,不论多么艰难。因为我的背后,站着我的父母,我的骨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