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里的青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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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邱华敏走进这所校园的时候，觉着这里就不像所大学，宿舍门口是个乱糟糟的市场，地摊上摆着盗版书、盗版牒、伪劣电池、耳机，以及低劣的手套、袜子、发夹之类，再往里走就是一个个小吃摊儿。四川口音的吆喝：“担担面、担担面，两块钱一碗。”东北口音的大姐吆喝着“饺儿、饺儿，东北水饺儿”；有“西安风味肉夹馍”，有扬州炒饭等等。邱华敏一直纳闷儿，怎么就没有家乡特色的饭呢？后来也想明白了，自己家乡有什么特色？不南不北，不东不西，不冷不热的，哪里是生长特色的地方呢？
邱华敏是个恋家的人，但邱华敏不会像一些人，故土难离，不得已离开就失落，把背井离乡的情绪挂在心中，长长久久的不肯融入新的环境；但邱华敏也不像另一些人，别处都好就故乡不好，于是想尽办法逃离家园，往繁华的地方走，一去不回头。这第二种人是愈来愈多了，邱华敏想。邱华敏生在故乡，大学也没出省，大学毕业安安生生留在了故乡。她也不是不想走，也不是特别想走，为了躲开一个男孩，她曾想到中山去，那时中山到学校要人，但母亲不同意。她就到一个离省会相对较远的城市去了。不过现在想想，留在省会不见得不好，那男孩人品也还不错。
邱华敏想到这儿笑了一下。邱华敏评价一个人喜欢用“人品”一词，这招来朋友的不少嘲笑：“真老土，现代人，讲什么人品。”但邱华敏还是改不了，只是不在嘴上说，但心里依旧用这个词来衡量一个人，特别是男人。因为邱华敏还有一脑子的老思想。邱华敏认为，男人可以不英俊也可以没有钱，但男人应该有“格儿”，这个“格儿”就应该是人品。其实邱华敏自己也不清楚“人品”在她心中的确切定义，或者是正直诚实责任感胸怀宽阔等等，但在具体事儿上，那个“人品”就会清晰地映照在邱华敏心里，当初那个人品不错的男孩子追她时她故做天真地走掉了，脸上是茫然而无辜的表情。邱华敏到现在也不明白，那个事业小有成就的男孩为什么就不能走进她心里。那个男孩文笔挺好，每一封信都是优美的散文。邱华敏喜欢看他的信，如读一篇篇美文，但从不动心，也从未回过信。这让邱华敏曾有一段非常相信缘分。
其实邱华敏并不漂亮，又是从很穷困的农村考上大学的，衣着简朴到秋冬春三个季节穿一件外套，不同的是有时外套瘪着，有时被毛衣塞满。但邱华敏不觉着难过，她很平和，因为知足，知道自己上学的艰辛。于是，邱华敏就少了别的考上大学的女孩子的傲气。她欣赏那份傲气，只是保持距离地欣赏，她觉着那份傲气让那些女生变得更美，高不可攀的美。邱华敏就跟别人产生了距离，她曾经一度喜欢那些竖排版繁体字的书，她觉着那些书有些“味儿”，这“味儿”让她心神俱安，让她沉醉。
那些书让邱华敏变迟钝了。当邱华敏因别人异样的眼光而惊醒时，才发觉有个来历不明的男生总是在她身边唾沫四溅地发表演说。有一次那个男的竟然在四下无人时对邱华敏说“我喜欢你。”这让邱华敏年轻的心“咚咚”地跳了半天，她竟允许那个人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接着发表演说，时间不久，那个人自动消失了，邱华敏很轻松也有一些失落。
邱华敏才知道自己不漂亮，但也不丑。邱华敏还是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会撒娇，说出来别人都不会相信，哪有女孩子不会撒娇的，可邱华敏就是不会，邱华敏想这可能是跟家庭有关。
邱华敏的父亲母亲是各自失去了配偶之后再结合的。虽说是半路夫妻，可他们很恩爱，但各自的子女都似乎有意见，这是邱华敏后来才感觉到的。邱华敏父母结合，只生了邱华敏一个，那时母亲已四十几岁了。母亲说生过邱华敏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例假。这有时让邱华敏觉着庆幸。哥哥姐姐与她年龄相差甚远，而邱华敏记事时，母亲就是一个老年人了。因为环境相对复杂，邱华敏就懂事早，从不缠人。一个人上学放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不容易却也上下来了。甚至当母亲站在田埂上，慌慌地拿着大学通知书唤她，她扛着铁锨挽着裤腿两脚泥走出玉米地时，也没有特别兴奋，只是笑了笑跟母亲回家了。
当初村里人都夸她，说邱华敏要有出息，邱华敏也淡淡地笑。因为邱华敏自己知道，她没有特别高的追求，只是这么一路走过来。所以，邱华敏到现在还是一个普通的中文教师。
想到工作，邱华敏心里有些不舒服，由于不会慷慨激昂，决定了邱华敏上课风格的平淡，邱华敏又有些过于认真的毛病，时下的学风又让那些学生很不能忍受邱华敏相对抽象的文艺理论课，再加上邱华敏跟领导关系一般，所以，第一次评职称，在督导打分和学生评分这一环节上，邱华敏没被通过。而这一次职称一被通过，邱华敏就逃出来了。系里今年没人出来，邱华敏一申请就被批准了。她对她工作的城市有些厌倦，于是，丢下孩子和丈夫就到这个喧嚣的都市中的这所大学来进修了。
想起孩子，邱华敏心中有些温暖，又有些心酸，孩子一岁多，大脑袋，圆眼睛，很可爱，也很淘气，经常把衣柜里的东西拉出来然后自己坐进去，要么就穿鞋子在床上蹦。邱华敏刚来时想孩子想得流泪，打电话孩子竟听出来是“妈妈”，然后给邱华敏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妈妈要进来，开不开？不开就算了。”每次打电话邱华敏都是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拿着话筒，泪水涟涟。
邱华敏跟别的女人实际上没什么两样，别的女人有的缺点她几乎都有，别的女人有的优点她也有。只是有些习惯不一样而已，比如不会织毛衣，那工程对她来说太大了。还有邱华敏不爱逛街，一说去逛街就腰疼，不知是真的腰有毛病还是心理原因。邱华敏对于漂亮衣服没有特别的感觉，这跟从小的贫困有关，小时候，逢年过节别的小孩有新衣服穿，邱华敏有一双新鞋就很知足，这个家不容易。新鞋多半是姐姐做的，有时是蓝色平布面，有时是红色条绒布面，邱华敏最喜欢的是红色条绒面的。邱华敏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黑色皮鞋，有些不舒服，鞋跟儿太高了，穿着太累，有点像正走红的《橘子红了》的那些个小脚女人。邱华敏不喜欢那部很唯美很煽情的电视剧，虽说好评如潮，邱华敏不喜欢，可婆婆喜欢，婆婆总是边看边擦泪。
邱华敏穿过那些小摊贩之间的空隙，走回宿舍。自从到这个学校来进修，邱华敏就一直过着这样简单的生活，听课吃饭睡觉，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最激动的事情就是接到儿子的电话。当然，儿子是在丈夫或婆婆的安排下丢下手中的玩具来给妈妈说话的。那个小人儿真是让邱华敏牵肠挂肚。
邱华敏的爱人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正直、踏实、不赌博不酗酒，符合邱华敏的人品论。可是，邱华敏总对他有意见，邱华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会甜言蜜语，别人的丈夫一打电话来至少半小时，且一天不落。邱华敏也总能接到丈夫的电话，可第一句是“有事吗？钱还够吗？照顾好身体。”待邱华敏作了简短回答后，第二句就来了，“家里都好，没事挂了啊。”邱华敏就一声不吭挂了电话。
两个人在一起也常这样。不是怄气不说话，就是各看各的书，至多也不过看累了过来拍拍邱华敏的头，笑一笑。丈夫是婆婆的独生儿子，邱华敏又生了个男孩。邱华敏就跟这一大一小两个男孩沾了光，婆婆很积极地为邱华敏带孩子，于是邱华敏也就有了进修的时间和心情。
电话铃响了，话机是邱华敏自己买的。本来可以去校方租，可邱华敏怕麻烦。邱华敏一向怕麻烦。拿起话筒，竟然是一个遥远的声音。那个声音对邱华敏曾经非常熟悉，可是却已消逝了六年。听着那个声音邱华敏竟聚不起精神来想清楚那个人的模样。邱华敏对别人的容貌一向不敏感。那个声音就通过电话线执拗地从北方的都市传过来，向邱华敏提醒着那一两年的纠葛。
邱华敏并不喜欢那个男人，大学该毕业的时候，也是劳燕分飞的时候，邱华敏不想跟任何男人有什么情感联系。况且，那还是个工作了多年又去读书的已婚男人，邱华敏不喜欢凑热闹，虽说这些年的电影电视里的第三者几乎都是纯情而美好的形象，但邱华敏很传统，邱华敏认为第三者始终是丑陋的，拆散别人家庭的人是不道德的，这对于另外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的伤害是沉重的，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卑鄙的，可这一件事并没有按邱华敏的意愿发展。邱华敏真是觉着命里有双手。
邱华敏大学毕业的时候去到一个边远的城市，比起同学来，真可谓自己流放了自己。可是，那个人没有放弃。每个周末都坐了长途车来看邱华敏，那个并不强壮的男人像是铁了心跟自己过不去。周围的陌生环境帮助那个男人感动了初到异地的邱华敏。
邱华敏似乎就爱上了。那时候邱华敏觉着在很远的地方有个人那样牵肠挂肚惦着她，很温暖。每到周末那个瘦瘦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仿佛成了惯例。邱华敏的周末因了一个男人而充满阳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
但是，在某一天邱华敏看见了一个憔悴的女人的脸，后面跟着那个瘦瘦的身影。邱华敏有些吃惊，随即就明白了。没有像所有的故事那样，邱华敏被骂或是被撕打，邱华敏很平静地请她洗脸她也洗脸，请他们吃饭她也吃饭，然后邱华敏就把他们送走了。邱华敏对那个瘦瘦的身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再来了。”然后邱华敏烧掉了日记，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邱华敏记得那个瘦瘦的身影再次出现是在几个月之后。邱华敏的心甚至有些痛了，那个身影愈发消瘦而单薄，愈发像个影子。他只是说他要离婚，让邱华敏再给他一段时间。邱华敏想，这多像小说里的情节，甚至言辞都差不多。邱华敏拒绝了。邱华敏想，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拒绝的时候邱华敏不敢看那一双眼睛，自己是有点心虚吧。如果他离了婚，自己当真罪孽不浅。邱华敏当初的决绝让周围的人甚至邱华敏自己都吃惊。邱华敏想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让那个家庭重归平静，自己痛苦也是自作自受。以后的日子里，邱华敏更加沉默。沉默的邱华敏一天比一天平静，除却巫山不是云吧。当身边的同事都纷纷地谈婚论嫁时，邱华敏常常一个人坐在廊下的阳光里读张爱玲，读一种美丽高贵的伤感落寞。从农家出来的邱华敏与贵族的张爱玲有了一种心灵的感应。
“邱华敏，你在听吗？”
邱华敏只好聚拢精神来倾听那个声音，随口作一些应答。
邱华敏后来知道，那个人终于离了婚，然后只身闯荡在北京，单身至今。邱华敏不知道那个瘦瘦的身影现在怎样了，邱华敏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了她的电话。邱华敏只想问一句：
“你，还好吗？”
或许这句话有些突兀了，那个声音迟疑了一会儿：
“我很好，只是想你。”
邱华敏轻轻挂断了电话，然后拨通了另外一个电话，儿子喊“妈妈”，然后开始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邱华敏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这座南方的都市雨水很多，总是缠缠绵绵。夜色渐浓，华灯初放，闪映在湿淋淋的雨中。此刻，爱人该下班了。每到这时总不忘跟邱华敏打个电话，虽然只有两三句话。可邱华敏知道，他其实还很惦着自己，只是羞于出口。邱华敏一天比一天理解自己的丈夫，也一天比一天地珍惜自己的家庭。丈夫有缺点，这有时让邱华敏不能忍受，可他还有更多优点，这些优点一天比一天明显。这或许就是除却浪漫爱情的另一种夫妻之情吧。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邱华敏跟丈夫在一起时就如同做了几世夫妻，平淡却彼此理解。当初邱华敏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就嫁了。可能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结了婚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邱华敏是老土，她知道自己骨子里其实还是农民。对于现在大行其道的时髦的爱情观，邱华敏不敢苟同，轻率的爱情，轻率的婚姻，然后离婚。邱华敏一个眉目清秀性格温柔的年轻同事，已经历了两次婚姻，至今单身。恋爱的失败已让邱华敏痛了很久，婚姻的失败岂不是要身心俱伤呢？
丈夫果然又来了电话，说是涨了工资，说儿子搞破坏，说妈妈病好了，说好好学习吧。最后说挂了吧。
邱华敏挂断了电话坐下来，写一些不着边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