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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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把木头胳膊藏在袖子里，木头腿脚藏在裤管里，木头脸颊藏在笑着的面具里，可木偶还是木偶，木头的脑袋里只想些与木头有关的东西。

比如，一座房子。当然，木头房子就足够了，它们的心眼儿足够好，如果你不好意思，它们也会主动邀请你住下来，等到你感觉离不开它们的时候，它们还会主动说，让我做你的家吧？

没有家的时候，人要不停地走路，只有不停走路才能暖和起来，有了家就不一样了，它会变着法子让你温暖起来，干木柴生起的茸茸的炉火，浸出一圈一圈橘红烛光的木窗子，有着许多老掉牙的故事的木地板，胖胖的圆木桌，总之，你再也不用靠走很远很远的路来取暖。

城市里有许多房子，那些高个子的水泥房，可木偶就是没办法喜欢上它们，或许是它们的个子实在太高了，耳朵离地面那么远，就算你仰起脖子跟它们打招呼，它们还是一声不吭，又或许它们根本不爱搭理人，总是冰着一张脸，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木偶没有家，在冬天来临之前，他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

有着大片阳光的季节里，木偶都太忙了，他总是顾不上把饭菜嚼细就匆匆地咽下去，总是顾不上把梦做完就匆匆地醒来，总是顾不上考虑家的问题就匆匆地把日子翻开新的一页。

城市的大街小巷，总能看到木偶精彩的演出。有时他从帽子里变出成群的彩气球，有时他会唱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歌，有时他只是做一连串滑稽的鬼脸，围观的人偶尔会露出笑容，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可只要表演一结束，大家又都面无表情地四散开去。在这个城市里，木偶不认识任何人，因为，任何人也都不认识木偶。

木偶把大堆大堆的事情塞在小段小段的时间里。

冬天一下子跳到木偶的跟前，存心吓他一跳。好在他是个漂亮的孩子，并不惹人讨厌。他有着白色的鼻子，白色的耳朵，白色的羽毛，白色的尾巴，到最后，木偶的眼前已经白成一片，根本分不清哪里是他的眉眼，哪里是他的手脚，就连视线也没了安搁的地方。

桔子要忙分瓣儿的事，火山要忙打嗝的事，蜘蛛要忙结网的事，冬天当然要忙冷的事。

取暖变得很要紧，没有家的木偶只能不停地走路，雪地上留下一排木偶的脚印，只有木脚板才能踩出的安静的脚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又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去，看不到起点也找不到终点。

“我大概快要冻死了吧。”

木偶听见自己的骨节发出僵硬的声音，它们渐渐变得不好使起来。

停下脚步是件可怕的事，木偶知道，他只能一直往前走，不知道是东还是南，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它们实在没什么区别，除了白还是白。

“孩子。”

在一个白色的街角，木偶听到了这个挺暖和的声音。

木偶就是木偶，听到了就不会装作没听到，听到了就要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裹着羊皮棉袄的老人，卷羊毛的袄领竖起来，遮住半张脸，尽管这样，还是没能遮住他的笑容。老人的身边站着一只大大的铁皮炉子，炉膛里有木炭轻微燃烧的声音，温暖的火光从炉口映出来。炉子上的大铁锅里有半锅砂子，被焦糖炒得黑亮，大而饱满的栗子在黑砂间蹦跳。老人用一把铁铲翻炒着它们，那香味儿就被他翻着翻着淌出了锅子，整个街角焦香四溢。

“叫我吗？”

木偶看看空荡荡的街道，再没有其他人。

“靠过来，暖和些。”

老人冲木偶招招手，继续翻炒着锅子里的东西，栗子开始发出“叭叭”的不安分的声音。

木偶靠近炉子。有着褶皱笑容的老人，炉火的微光，糖炒栗子的香气，这一切都让他温暖，就像有了家一样的温暖，虽然他从没有过。

雪又飘起来，铺天盖地的，木偶把身子向火炉挪了挪，不再感觉冷了。

一直在炉边待着总不是法子，总还是要赶路的，总还是要靠自己的方式走过这白色的冬天，木偶想。

“不忙赶路。”

老人拉住木偶。他拿出一只有着长木把手的筛子，从锅子里筛出一些刚炒好的栗子，用结实的牛皮纸熟练地包成一包，然后，把它塞进木偶的怀里。

“趁热吃。”

怀里的糖炒栗子有些烫，木偶把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那热量就在他的双手间传递过来传递过去，最后，渗进身体里，连同那颗木头的心也温暖了。

走了很远的路，木偶才突然想起，到底是忘了什么，只顾着享受这温暖，居然忘了跟那老人说声谢谢。

木偶就是木偶，想到了就不会装作没想到，想到了就要去做，哪怕走回去的路再远。

当木偶回到那个街角的时候，老人已经离开了，地上多出一排脚印，那是只有木脚板才能踩出的安静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