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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却仇怨,爱才是需要用心珍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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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病房和崭新的主建筑靠一条老旧的走廊相连,护士们称这条巷子为“暗巷”,也有人说它是“鬼巷”,原因是这条巷子最尽头再往地下室走,就是旧太平间。可是,自从一个叫李梅枝的老太太住进这儿的病房后,我每隔两天就不自觉地往长廊这边来。

老人是乳癌末期患者,也许是病入膏肓,就连病床附近的空气都飘着一种腐败气息。

“李阿姨,你还好吗?”我走近病床前轻声地问。

“还好……可也不会太好……”老人力气微弱,连微笑的嘴形都撑不起来了,“我……这几天想、想问你,是不是可以给我做白内障?我想……我走以前,看清楚一点儿……”说着,颤抖的手便往床边置物柜方向吃力地掏着。

那是一个花布小包裹,里面包着一枚镶金的老式女用翠玉戒指。

“刘医生……我没钱付医药费,这是送你的,拜托你……”

我着急了:“李阿姨,不用的,不用医药费,你有保险……”说着,我把戒指塞进老人的手里,找个理由告辞了。

看着老人皱纹满面的脸,我耳边忽然想起母亲的一句话:“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这算是报应吗,病得这么重?我心里想。

老太太的生命力似乎超出了医生的想像,只要她有意识,就不停地呼唤身边的护士,找我帮她做手术,让她看清楚。我呢,也很想答应她。

“没有这样的案例,帮一个濒死的病人动眼科手术。”主治医生江明生挑着眉毛说。

10年了。我只喜欢这一个男人。他算是我的前辈,从20出头开始,他就是我生命里惟一的亮色。可他一直有个家。我心想,有婚姻又如何呢?像自己的家庭,父母也结了婚,生了孩子,破碎时仍那么不堪。

“你真有慈悲心。”小小的休息室虽然关着门,但到底还是公共场所,他小心谨慎地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肩。

他笑起来两个酒窝很深,那是他身上惟一还留着童稚之气的地方。虽然外貌并不算英俊,而且快50岁了,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很有魅力,是那种走过镜子前还会停下来,故意挤出一个迷人微笑、打量自己的那种男人。

“嗯,去看看门有没有锁好。”他用一种半命令的语气说。

他的手揽住我的腰,顺势往下滑,撩起我的上衣,往上溜进我的胸罩里。“来,我的小乖。”他把我抱在怀里,“只有我知道你充满了女人味儿。”

我觉得自己像个冷宫嫔妃,总是等着他的垂怜。本来,至少每个月,他会“传”我到办公室里帮他整理一下病人数据,在这小空间里幽会。不过这几个月,他似乎有许多公事要忙,竟忘了我这个“冷宫”的存在。

“太亮了,”我说,“我去把窗帘拉好。”

“你还是很害羞……有什么关系,看不到的。”他拉住我,在我耳边重重地喘着气。

我闭起了眼睛,准备把现实的一切抛在脑后。可电话响了,是他的。

“王八蛋,谁打给我的?不要理他。”江明生诅咒了一句。

“说不定有紧急手术……”我说。

“我们这一科,哪有什么紧急手术……现在是午休时间呀……”虽然这么咕哝着,他还是接了电话。

我听到他的声音沉重起来,应着:“嗯,嗯,嗯,我在忙……嗯……好,马上来。”

是他的老婆打来的吗?不像。如果是,他的声音会更威严些。

他挂掉电话后,脸色忽然变得阴沉了,轻拍着怀里的我说:“抱歉,又有公事,想喘口气真难……”

几秒钟后,外头有人猛烈地敲门:“江医生在里面吗?江医生……”

听声音,应该是江明生身边的小护士小朵。

“怎么办?”我慌张到差点儿把工作服穿反了。

“没关系,我出去就好。你先到洗手间躲一下。”

回想这些年,我觉得自己好荒唐,而在荒唐的无奈中,却又有叛逆的。

我30岁那一年,还真的有点儿想结婚。可内心激荡,却始终没有对江明生说。我仿佛看到了母亲那张阴暗的脸。从父亲离开我们之后,母亲就没有一天笑过。

好像又回到充满酒气的房间。父亲和“另一个女人”走的时候,我才上小三,两个姐姐正上中学。夫妻的离散,使得本来就不苟言笑的母亲变得更像是一堵被暴雨冲刷过的倾圮泥墙。她每天只想要复仇,不时到父亲的单位吵闹。为了躲避,父亲没多久就辞去公职,听说,和他的新欢一起到广州做生意,此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母亲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投在寻找“仇家”上头。坐吃山空后,家计落在了姐姐们头上。姐姐们个性比较叛逆,都选择到外地工作,有一个高中还没念完就嫁了人。我年纪小,脾气又软,只好留在母亲身旁,听着她每天诅咒“那个老狐狸精”,千百次细说父亲对她的辜负。后来母亲酗酒,发起疯来完全难以控制。我的肩胛骨后方有一道15厘米的伤痕,就是母亲误伤的。

那些话,我耳熟能详,做噩梦时都会清清楚楚地响在耳畔:“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看过那个女人和父亲的合照。传说那个女人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打杂,比父亲还年长七八岁,照片里的她留着短短的卷发,五官平凡。

母亲最不能原谅的是,父亲有外遇,还找了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母亲曾经当过小学教师,和她那个年代的女人比起来,学历高,也长得漂亮,嫁给父亲,已经算是低就,孰料丈夫竟然还敢选择一个比她差的女人。

母亲在我念高中时在家门口的马路上不幸遇难,司机说是母亲狂奔过街自己撞到车上的。母亲最后一句话是:“小燕,你一定要帮我报仇……”

我想,此仇应该不共戴天吧?只是我不懂,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撑到至死方休呢?

我回过神来,想起下午还有两个手术要做,洗了把脸,悄悄走出江明生的办公室。这一段恋情多年来都是隐秘的,同事们只把我归入江主任的人马而已。

虽然,大家都说是我自找麻烦,我还是帮李老太太做了手术。

手术时间很短,但她战战兢兢。

“刘医生,你开刀时,你的手机一直响着,我帮你接了,留话的人说,她是江太太,口气有点儿急,请你回电。”护士对走出手术间的我说。

江太太?我有点儿紧张了。

我认识的江太太,只有江明生妻子一个,人长得臃肿,看上去比江明生老气些。

正犹豫要不要回电时,江太太的电话又打来了:“刘医生吗?我是江明生的太太。”口气果然有些急。

“……有什么事吗?”

“刘医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江太太忽然在电话那头啜泣了起来,“最近这几个月,江明生总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还不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别急,慢慢说……”

“你知道,我从来不怀疑他的,他是个好丈夫……不会有另外的女人。可是最近很奇怪,半夜,如果他还没回家,就会有个怪声音打电话到我家里来,说江医生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要我小心点儿,我好怕……”

“……江医生知道吗?”我心里慌张了。

“我……我不敢告诉他,我怕有人恶作剧,我怕有人勒索他。你发现江明生最近在医院里有什么异常吗?”

“没……没有哇……好,我会帮你留意的。”我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护士来回报,说李老太太一定要找我。

“看清楚了吗?”我走到老太太床前问。

“谢谢你,刘医生!我终于看清楚了。你知道……我这辈子活成这样,就是因为眼睛看人看不清楚,唉……”

我明白,老妇人另有所指。

“刘医生,你还是得收我的金戒指,反正,我走了也没有人会来看我。”老太太摊开手,金戒指就在她的手掌里。

“不可以的。”我说,“李阿姨,你会害我被开除的。”

“我……不知道怎样谢你……”

“那,”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要求,“给我另外的礼物,可以吗?”

“你要什么?”老人有些惊异。

“别误会了,李阿姨。这样吧,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

“你有时间听我的故事吗?”

“嗯……今天休假,我有时间。”

李老太太的话匣子顿时打开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小康人家的姑娘。可惜在我念中学时爸爸生意垮了,要我休学嫁人,给人家当继母……我那时很乖,就嫁过去了。我先生大我20多岁,我以为他会疼我的,可是他的脾气坏得要命……生意垮了之后,他每天借酒浇愁,骂我、骂孩子……家里的重担都落在我身上……”老妇人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我后来……出去工作赚钱……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爱我的男人。我那时才知道,什么是你们年轻人说的爱情……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是,那个男人跪着求我,说他跟他太太之间没有爱情……”

讲到这一段时,老妇人的眼睛里好像点燃了一把火炬。

“你要知道,那时候两个有家庭的人在一起,是罪大恶极的……我以为,我得到幸福了,可惜,那个男人……那个为我抛妻弃子的男人,后来,因为没了工作,越来越丧志,变成一个每天愁眉苦脸、发起疯来就会想死,还怀疑我偷人的男人……我那时已经五六十岁了,哪里还能偷人呢?想来也真好笑。再后来,他中风了,五年前他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为什么?”

“医生,你是个傻丫头,我想这就是爱。”原本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妇人,此时话竟越说越流畅,“……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苦难。他的太太不原谅他,孩子也和他没联络,我也是……我先生后来死了,我想去奔丧,其实是想回去看孩子,他们却不认我了……刘医生,你说,我是个坏人,我现在孤单单地等死,活该,对不对?”

老妇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我打断老人的话,“你……后不后悔?”

“唉……”老妇人闭起了眼睛,答案却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想过这件事呢……我曾经很后悔,现在……快死了,却不后悔了……因为我至少有一个还要花几分钟讲完的故事。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直看到他在床边看我,笑着看我……这是我要动手术的原因,我怕我到了另一个世界还看不清楚他……”

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慢慢地,她闭起了眼睛,我知道她话说多了累着了。

可是,这个名叫李梅枝的老人,像把尖锐的钩子挑起了我的记忆。我曾在母亲去世后整理她的记事本时看到了这个名字,下头是一行辱骂的字眼儿:“老狐狸精……”

难道,父亲生前爱的就是她?我心里苦涩了。

算来,发生事情的那段时间,应该是李老太太安详过世的时候吧。

我做完三台白内障手术走出手术室时,廊外的护士们正聚拢着窃窃私语。

“出了什么事?”

“刚刚你在动手术时,江太太打电话给你,说她正往医院赶来。15分钟前,就听说她来了。”护士告诉我。

“有好戏看了,他太太正在江医生办公室吵闹呢!江医生那么花,真是夜路走多了,一定会碰到鬼……”有人开始嚷嚷了。

此时的江太太,两眼血丝,几乎披头散发地坐在江明生的办公室里,旁边有派出所民警,还有几个陌生男子忙着东翻西找。江医生气得咆哮着要他们不许动,但没有人听他的。

“我这么信任你,你竟然……”

“我说过好几次了,你误会了!”

“那她在你办公室里做什么呢?那些半夜打到我们家的电话,都是从你办公室里打出来的。你和她一直在这里偷腥,对不对?”江太太一句一个钉。

顺着江太太的指尖望去,我看到小护士小朵的脸。小朵的衣服显然是在匆忙间穿上的,扣子都扣错了。

“他很早就对我说他要和你离婚。”小朵也一脸凶悍,“我只是想早一点儿通知你,你老公并不爱你。”

江太太暴跳如雷,抓起东西就摔。

我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江医生还有第四者!

我有点儿庆幸,毕竟出了丑的当事人不是自己。

我只是遗憾,如果有一天我像李老太太这样,不知该怎么跟人家讲这一生的故事。

我默默地离开了现场。手术室里,还有病人等着我呢。

那天下班后,我想跟李老太太打个招呼再走,可走到病房时,发现老太太的床空了。护士说,下午时,李阿姨走了,走时她的表情很安详。

而那个晚上,我梦见了母亲。她第一次温和地对我笑着,好像要告诉我,一切恩怨都忘了算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我很理性地想:这样的梦或许只是天赐的礼物,用来安抚我的失落与悲伤。

当我放下多年来的仇恨时,我的心忽然轻盈了起来。曾听人说过:人的心啊,装爱是装不满的,但装仇恨的话,一点儿就满了。结束了过去那段不堪的过往,我会用心去寻找属于真爱并用心去珍藏一生一世。 责编/吴 双